大清乾隆年间,京城,锣鼓巷深处。
白日的锣鼓巷,是市井喧哗之地。可一入夜,尤其是子时过后,巷子深处那几条岔出去的、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死胡同,便仿佛被遗弃在了另一个世界。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照亮斑驳的砖墙和湿漉漉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老北京胡同特有的、混合着煤灰、污水和陈旧木料的味道。
在这迷宫般的窄巷最深处,藏着一家没有招牌的铺子。门脸极小,两扇褪色的黑漆木门终年紧闭,门上连个透光的缝儿都没有。
只有门楣上,悬挂着一盏惨白惨白的椭圆形纸灯笼,灯笼面上,用墨笔潦草地写着一个“美”字。这便是京城暗地里流传的、“有门路”的人才知道的——“美人铺”。
据说,这里的老板娘手艺通神,能帮你换一张任何你想要的脸。代价,自然不菲。
这一夜,北风刮得正紧。一个用厚厚斗篷裹紧全身、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闪进窄巷,警惕地四下张望后,屈起手指,在那黑漆门上三长两短地叩了几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一股极其浓郁、古怪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像是昂贵的胭脂水粉,又夹杂着某种极淡的、甜腻的腥气,闻之令人头晕目眩。
来人闪身而入,门又无声合拢。
铺子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四壁空空,只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脸。不是画,也不是面具,而是一张张薄如蝉翼、肤色各异、五官鲜活、甚至带着表情的人皮脸!有的巧笑倩兮,有的冷若冰霜,有的愁眉不展,在摇曳的灯火下,如同活人般注视着不速之客,诡异得让人脊背发凉。
一个身段婀娜、穿着墨绿色锦缎旗袍的女人背对着门口,正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鸦羽般的及腰长发。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小巧玲珑、寒光闪闪的刀具、钩针、画笔和瓶瓶罐罐的颜料。
“客人,求什么?” 女人的声音响起,沙哑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磁性,如同陈年的酒。
来人脱下帽子,露出一张坑坑洼洼、布满烧伤疤痕的狰狞脸庞,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渴望:“我…我要一张新脸!最好的!最俊朗的!多少钱都行!”
女人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也戴着一张精致无比、堪称绝色的人皮脸,柳叶眉,杏核眼,唇色嫣红,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完美得…有些不真实。唯有那双透过人皮眼眶望出来的眼睛,冰冷、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到一丝波澜。
她上下打量着客人,目光在那烧伤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那完美的人皮向上弯起一个标准的弧度:“好说。不过,我这里的规矩,原料…得客人自己备。”
“原料?” 毁容的男人一愣。 女人伸出保养得极好、指甲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墙壁上那些“作品”,声音轻柔却带着寒意:“一张好皮子,自然得用…好料。恶人的皮,油脂丰润,怨气足,做出来的脸…才生动,才长久。”
男人打了个寒颤,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白了白,但摸到自己脸上的疤痕,眼中再次被疯狂的渴望占据:“…好!你说!要谁的?!”
三日后夜晚,锣鼓巷附近的一条臭水沟里,发现了一具被剥得赤条条、浑身精光的男尸。死者是这一带有名的恶霸,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尸身惨白,除了颈后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全身再无伤口,仿佛只是睡着了。唯独…脸皮不见了。
消息被官府压了下去,只当是江湖仇杀,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日,那个毁容的男人再次出现在“美人铺”。他脸上的烧伤疤痕消失了,换上了一张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堪称俊美的新脸。只是那表情略显僵硬,眼神与新脸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他对着铜镜,痴迷地抚摸着自己的新脸,激动得浑身发抖。
女人在一旁慢悠悠地收拾着工具,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上,还残留着一点未曾擦净的油脂。
“记住,三个月内,忌酒,忌辛辣,忌大喜大悲。每晚子时,用我给你的药油按摩一炷香时辰。” 女人声音冷淡,“否则,皮子皱了,我可不管。”
男人千恩万谢,付了巨额的尾金,几乎是飘着离开了铺子。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被京畿巡捕营的总捕头雷豹盯上了。
雷豹是个老刑名,嗅觉比猎犬还灵。那恶霸死得蹊跷,而最近这个突然“痊愈”还变得异常俊俏的伤患,引起了他的怀疑。他顺藤摸瓜,竟真让他摸到了“美人铺”这条线上。
经过数月暗中查访、跟踪,雷豹基本确定,这“美人铺”的老板娘,恐怕与多起无头剥皮命案有关!那些死者,无一不是劣迹斑斑、却又突然暴富或地位陡升之徒。
“好个蛇蝎妇人!竟以人皮为生意!” 雷豹怒不可遏,精心布置,调集好手,决定今夜收网!
子时刚过,锣鼓巷寂静无声。
“砰——!”
那两扇紧闭的黑漆木门,被雷豹一脚狠狠踹开!十余名精悍的捕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
铺内灯火通明。那老板娘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惊慌。她依旧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对镜描眉,身上换了件更艳丽的猩红旗袍。四壁上那些人皮脸,在突然涌入的寒风和火光中,仿佛齐齐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妖妇!你的事发了!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雷豹声如洪钟,钢刀出鞘,直指老板娘。
老板娘描眉的手顿了顿,透过铜镜,看着身后如临大敌的捕快们,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度嘲讽、甚至带着几分快意的冰冷笑容。
“衙门?” 她轻轻放下眉笔,声音依旧沙哑磁性,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官爷,您说错了。”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明晃晃的钢刀和火把,毫无惧色。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一一拂过墙壁上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皮脸,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货架上的商品:
“这张,是城西放印子钱逼死七条人命的刘阎王…” “这张,是南城药铺卖假药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贾菩萨…” “这张,是漕帮那个专干拍花子勾当、毁了多少姑娘的钱拐子…” “还有这张…”她走到最新那张俊美男子脸皮前,轻轻拍了拍,“…是刚出炉的,原主是个采花淫贼,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官司…”
她每说一句,雷豹和捕快们的脸色就变一分。这些人,确实都是恶贯满盈、却又往往凭借财势或狡猾逍遥法外的歹徒!
老板娘看着他们变化的脸色,眼中的讥讽更浓了。她猛地张开双臂,猩红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得过分的手臂。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疯狂与愤怒:
“皆是该死之人!” “官府律条办不了他们!老天爷不开眼收不了他们!” “那就由我来收!由我这双‘脏’手来剥!” “他们的皮,能做成人间最美的脸!他们的油,能燃灯照明!他们的骨肉…嘿,城外乱葬岗的野狗,倒是肥了不少!”
她猛地盯住雷豹,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仿佛有鬼火在燃烧:“官爷!您说!我这是在造孽呢?还是在…行善?!”
捕快们被这惊世骇俗的言论和满墙的“人皮作品”骇得面面相觑,握刀的手都有些发抖。雷豹也是脸色铁青,他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偏激又似乎…“有理”的凶犯!
“哼!巧言令色!杀人便是杀人!律法无情!拿下!” 雷豹终究是捕头,压下心头异样,厉声下令。
捕快们硬着头皮上前。
老板娘见状,非但不抵抗,反而发出一串银铃般、却让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她猛地后退一步,抓起梳妆台上那盏油灯,眼神决绝而疯狂:
“这满屋的‘罪证’,这身不由己的皮囊…罢了!罢了!”
话音未落,她将油灯狠狠砸向身边挂着最多人皮的墙壁!
“轰——!”
灯油泼洒,遇火即燃!火舌瞬间蹿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轻薄干燥的人皮!整个“美人铺”顷刻间陷入一片熊熊火海!
“快救火!拦住她!” 雷豹大吼,指挥手下救火,同时扑向那老板娘。
火光照耀下,老板娘站在烈焰中央,猩红的旗袍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她的身体开始扭曲,那张完美的人皮脸在高温下起皱、卷曲、剥落,露出底下非人般的、光滑如缎、苍白如纸的真正肌肤!她的眼中,不再是冰冷,而是解脱与嘲弄。
就在彻底被火焰吞没的前一刹那,她猛地抬手,将一件东西狠狠抛向窗外——那是她梳妆台上一个巴掌大小、紫檀木雕花的精巧笔盒!
笔盒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救火捕快的头顶,“啪嗒”一声,恰好落在窗外一个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正偷偷窥视着铺内混乱的小乞丐怀里。
小乞丐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盒子扔出去。
火焰中,传来老板娘最后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部力气的呐喊,清晰地钻入小乞丐和雷豹的耳中:
“善用则生!恶用则魔——!”
喊声戛然而止。烈焰彻底吞噬了一切。
一场大火,“美人铺”和那位诡异的老板娘,以及满墙的人皮,尽数化为灰烬。案子成了无头公案,渐渐被人遗忘。
只有那个小乞丐,在无人的角落,颤抖着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笔盒。
盒内衬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三支毛笔。笔杆温润,似是象牙或白玉所制,笔毫呈一种奇异的淡金色,柔软而富有光泽,散发着淡淡的、与铺子里相似的异香。
小乞丐鬼使神差地拿起其中一支笔。他目不识丁,自然不懂笔墨。旁边恰好有一个小水洼。他蹲下身,用笔尖蘸了蘸浑浊的积水,信手在干燥的青石板上画了起来。
他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尾巴很大的鱼。
笔尖离开石板的瞬间——
那青石板上用水画出的鱼儿,尾巴竟猛地一甩!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响。
那墨水构成的鱼儿,竟猛地从二维的石板平面上挣脱了出来!化作一条活蹦乱跳、鳞片闪闪的金色小鲤鱼,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弹跳了几下!
小乞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凭空出现的、正在地上挣扎的金鲤鱼,又看看手中那支仿佛蕴含着造物之力的神奇毛笔,小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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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画皮匠(画皮妖·偏执裁决)
· 出处: 画皮之说,始见于《聊斋志异》,乃恶鬼披人皮以惑人之象。本章取其“剥皮作画”之核,另辟蹊径,塑一以恶人之皮为人制脸、行私刑裁决之妖匠,融合“侠以武犯禁”之思辨。
· 本相: 真身不详,或为怨念聚合,或为精怪所化,常年披覆自制美人皮掩藏本体。精于剥皮秘术与容颜绘制,所制人皮脸足以假乱真。其性偏激,憎恶人间罪孽,自诩判官,专寻律法漏洞之外恶徒,剥其皮以作“美人工坊”原料。视自身行为为替天行道,然手段极端残忍,游走于善恶边缘。其铺内异香有惑心之效,工具皆附邪力。
· 理念:皮相可绘心难摹,私刑裁断终成魔。 画皮匠以恶制恶,以暴惩暴,其行为挑战世俗律法与道德界限。她赋予受害者新生之颜,却剥夺施恶者存世之皮,看似“公正”,实则陷入另一种残忍与偏执。其最终焚身于自制人皮地狱,乃偏执之路的必然终结。然抛出的画笔能使画物成真,则将其“赋予形貌”之能力升华至“赋予生命”的恐怖高度,暗示此妖之力本质近乎造物。将如此力量遗赠懵懂乞儿, “善用则生,恶用则魔”的遗言,如同潘多拉魔盒之钥,将选择与代价,抛给了浑噩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