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郭守敬枯坐灯下,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疲惫。
“纳兰德这条鹰犬,嗅觉果然灵敏。他今日来,是试探,也是警告。”
李不凡走到他对面坐下,工坊里还残留着金属和酸液的气味,混杂着铁梨木的清香。
“他什么也没试探出来。”李不凡的声音很平淡。
“不,他试探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东西——你的学问,伯颜用不上。”郭守敬终于转过身,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凝重,“于伯颜而言,不能为他所用之才,便是心腹大患。他宁可毁掉,也绝不会留给旁人。”
李不凡默然。这本就是他预料之中的棋局。
郭守敬看着他,忽然长长一叹,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萧索:“通惠河的工程,再有几月便可全线功成。李居士,若无你与灵算,我郭守敬此次,怕是要身败名裂,这辈子都无颜再谈‘格物’二字了。”
李不凡:“郭公言重了。”
“不,你不知其中的凶险。”郭守敬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我与朝中几位老友,为了这通惠河的工期,与伯颜一党立下了军令状。若工期延误,我等不仅官职不保,整个汉臣文官一脉,在朝堂上的声音,都将被彻底压制。这河,是为天下百姓而修,也是为我等争一口气。”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一种超越了个人荣辱的光。
“老夫一生,不问朝代更迭。宋也好,元也罢,坐龙椅的是谁,与我何干?我只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需要吃饭,需要活下去。我能做的,便是穷尽毕生所学,让水利更兴,让农耕更足,让生产之力,一代强过一代。这,便是我郭守敬的道。”
一番话,掷地有声。
这位元廷的大司农,此刻袒露的,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一个真正的实干家,那份为民生立命的抱负。
他看着李不凡,眼神恳切:“李居士,你的格物之学,远胜于我。留下来,大司农府的一切,都可为你所用。你我联手,定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格物盛世!”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学者都为之疯狂的提议。
李不凡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郭公,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无法动摇的决绝。他的道,铺满了荆棘与鲜血,终点是复仇的祭坛,容不得片刻停歇。
郭守敬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腰牌,递了过去。
“老夫明白了。”他将腰牌塞进李不凡手中,“此物你且收好,凭它,可自由出入大都任何一处大司农府的产业。日后若有任何差遣,但凭一言,郭某万死不辞。”
李不凡没有推辞,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承诺。
“你要去大都,须得万分小心。”郭守敬神色再次变得严肃,“伯颜的势力在大都盘根错节,防不胜防。”
三日后。
通州最大的酒楼被郭守敬包了下来,为李不凡一行设宴送行。
宴会之上,宾客云集,皆是通州有头有脸的官吏名士。
赵火儿换上了一身寻常女子的衣裙,坐在角落,显得有些局促。她看着满堂的衣冠楚楚,再看看身边安静得像个木桩子的灵算,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被众人环绕的身影。
李不凡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道袍,立于一群华服官员之中,却像鹤立鸡群,自有一股方外出尘的气度。他与人应酬,言语不多,却总能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赵火儿看得有些痴了。这个男人,在杭州是运筹帷幄的李算,在工地是深不可测的李居士,在宴席上,又成了谈笑风生的座上宾。他到底有多少张面孔?
酒过三巡,郭守敬站起身,举杯示意全场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诸位!”郭守敬声若洪钟,“通惠河工程,天佑大元,得以顺利推进。然,天时之外,亦有人和。今日老夫要向诸位举荐一位奇人!”
他手臂一伸,指向了李不凡。
“这位李居士,于格物之道,有经天纬地之才!通惠河诸多神妙器械,皆出自其手!”
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向那个其貌不扬的道士。通惠河工地的“神迹”,他们早有耳闻,没想到竟是此人所为!
郭守敬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诧,继续说道:“我大元承天命而立,敬天法祖,尤重观星授时。然,大都观星台所用之浑天仪,乃前朝旧物,多有疏漏。郭某不才,已于昨日向官家上奏,推举李居士入大都,督造一台全新的浑天仪,以观天道,以正历法,以安社稷!”
“轰——”
如果说刚才只是哗然,那么此刻,整个宴会大厅,就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湖面,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浑天仪!
那不仅是国之重器,更是沟通天意的象征!督造浑天仪,这是何等的殊荣与信任!
更重要的是,这道奏疏,是直接递给当今皇帝忽必烈的!
一瞬间,李不凡的身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不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方外野道,而是身负皇命,即将入京的能臣!
这哪里是举荐,这分明是一道郭守敬用自己的官声和性命,为李不凡量身打造的“免死金牌”!
有了这道护身符,伯颜即便权势滔天,也再不敢在路上对他轻易动手。否则,便是公然违逆圣意,藐视皇权!
无数道目光,复杂的,嫉妒的,审视的,敬畏的,在这一刻,全部聚焦在了李不凡身上。
李不凡立于风暴的中心,面色无悲无喜。
他对着郭守敬,遥遥一拜,深及九十度。
这一拜,拜的是那份超越了阵营与私交的知遇之恩,拜的是那位老人为他铺就的通天之路。
郭守敬坦然受了这一拜,老怀大慰,眼中尽是笑意。
而角落里,赵火儿捏着酒杯,指节用力到发白。她看着灯火下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脏狂跳不止。
她忽然明白了。
从杭州到通州,她以为自己一直在追随他的脚步。
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这个男人的世界,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广阔。他要的,从来不只是复仇。他要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棋盘上,与那些最顶尖的王侯将相,甚至与那冥冥之中的天道,下一盘惊天动地的棋!
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在棋盘之外,远远地看着。
宴会散去,郭守敬亲自将三人送到府外。
“大都见。”老人看着李不凡,只说了这三个字。
“大都见。”李不凡回道。
马车启动,缓缓驶入夜色之中。
车厢内,灵算早已沉沉睡去,今日的场面,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
李不凡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复盘今晚发生的一切。
郭守敬的这一手,高明至极,却也让他彻底从暗处走向了明处。前路是生是死,是龙潭还是虎穴,都再无退路。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赵火儿。
李不凡睁开眼,看到了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我……我不会拖你后腿的。”她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情话,也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誓言。
这便是她,一个漕帮女舵主,最朴素,也最真挚的承诺。
李不凡看着她,眼底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角。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这一夜,赵火儿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