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永定二十六年腊月初九
亥时的风最是刁钻,裹着雪粒在破庙外打旋,忽的一下转了方向,火星便顺着风势从殿外枯草蹿上檐角。
破庙本就年久失修,椽木早被虫蛀得空了心,遇火便着,不过眨眼工夫,赤红的火舌已将椽木舔得透亮,连带着屋顶的茅草也烧得噼啪作响,火浪像蛰伏的猛兽,猛地扑进大殿。
殿内,盐工们正围着篝火数铜板。白日里运了一天盐,手上的裂口还渗着血,却舍不得浪费一点炭火,把铜板摊在膝头,一枚枚数得仔细。
老瘸子的拐杖靠在墙边,他眯着眼数到“二十三”,刚要把铜板揣进怀里,抬头便见头顶烈焰翻滚,浓烟顺着梁缝往下灌,呛得人睁不开眼。
“走水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尖叫与灰烬一起炸开。人群瞬间乱作一团,有人踩着篝火往外跑,有人慌得找不到自己的棉袄,还有人被绊倒在地,哭喊着被后面的人踩过。木梁不堪火灼,发出“嘎吱”的断裂声,重重砸落在地,火星迸溅开来,把昏暗的破庙照得如同白昼,连地上的积雪都映得发红。
叶臻刚把五十引新盐引藏进破庙的神龛后,就被热浪掀翻在地。
焦木味混着烟尘呛入口鼻,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就在这时,耳膜里突然“叮”地一声轻响,那熟悉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机械感:
【倒计时29天,任务失败即抹杀】。幻听竟把火焰的爆裂声、人的哭喊声都滤了去,只留下这道微信提示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脑子里。
“不能死。”叶臻咬紧牙关,舌尖尝到血腥味,她摸起身边一块湿布——那是白日里擦盐袋剩下的,还带着点潮气——扯下来蒙住口鼻,弯腰冲进浓烟里。
她记得神龛后还有二十张旧引,更记得刚才老瘸子还在殿角收拾工具,此刻怕是被困住了。
浓烟中,她果然听见老瘸子嘶哑的求救声:“救……救命……”叶臻循着声音摸过去,只见一根烧得发黑的横梁压在老瘸子腿上,他的裤腿已经被火星燎得破了洞,脸上满是烟灰,嘴唇干裂得渗血。
“老瘸子!撑住!”叶臻蹲下身,双手死死托住横梁。
火舌顺着横梁往上爬,卷过她的手背,皮肤瞬间传来“呲啦”的灼痛感,像是被热油泼过,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她闷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烟灰往下淌,却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手臂青筋暴起,横梁被顶起寸许。
“快!走!”
老瘸子也顾不上腿疼,连滚带爬地从横梁下钻出来,回头时,正看见叶臻的左臂已被火燎得一片赤红,水泡破了好几处,血水顺着手臂往下滴,落在地上的火星上,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他刚要伸手去拉,就被叶臻推了一把:“别管我!先出去!”
火场外,两道黑影借着夜色和浓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逼近。
他们穿着紧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手里的长刀在雪光下泛着寒芒,显然是要趁乱对叶臻下杀手。
两人脚步极轻,落在雪地上几乎没有声音,眼看就要冲到叶臻身后,刀光已近得能映出她的发梢。
忽听“嗖嗖”两声轻响,像是柳叶划过空气。
两名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溅在雪地上,开出两朵暗红的花。
他们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手里的长刀也掉在了雪地里。
暗器是两枚薄如柳叶的短刃,钉在雪地里的部分还在微微颤动,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澹”字。
紧接着,一名灰衣护卫从破庙的檐角掠下,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袖箭再次连发,精准地射向两名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吃痛,想爬起来逃跑,却被护卫步步紧逼,只能狼狈地滚入火场深处。浓烟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再也没了声息。
叶臻这时已背着另一名昏迷的盐工冲出庙门。那盐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浓烟呛晕了过去,身子很沉。
叶臻的手臂早已痛得麻木,每走一步,伤口就被扯得生疼,雪片落在伤口上,冷热交织,发出细碎的“滋啦”声,像是在啃咬她的皮肉。
她踉跄着跪倒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把少年平放在雪上,自己则撑着地面大口喘气。抬起手臂一看,水泡已连成一片,有的还破了,露出里面鲜红的肉,像被烙铁烫过的绸缎,惨不忍睹。
“止血膏。”
一道低哑、不带温度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叶臻抬头,看见刚才那名灰衣护卫站在面前,手里递来一只青瓷小瓶。
火光映在护卫脸上,能看见他半张脸线条冷硬,眉间点着一点朱砂,在白雪和火光的映衬下,像雪地里落下的一滴血,透着几分诡异的冷艳。
叶臻没有立刻接,只是盯着那只小瓶。她知道这是萧澹然的人——那枚刻着“澹”字的短刃,还有护卫身上的气息,都和城门口的萧澹然如出一辙。
“萧大人让给你的。”护卫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敷上能止痛止血。”
叶臻这才伸手接过小瓶。瓷瓶触手冰凉,和她滚烫的手心形成鲜明对比。她刚要道谢,护卫却已转身,身影一闪,像融入雪幕的影子,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叶臻拧开瓶塞,一股清凉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倒出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刺痛感瞬间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凉。
她用雪水简单冲洗了一下手臂上的血污,刚要起身,却瞥见火场另一侧的残墙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萧澹然。
他依旧穿着那件墨色狐裘,狐裘的下摆被火场的热浪掀起,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锦缎衣摆。
他站在阴影里,半边脸藏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火舌,直直落在叶臻血肉模糊的手臂上,眼底似乎有墨色翻涌,像是藏着什么情绪,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时,那名灰衣护卫已回到萧澹然身边,俯身低声回禀:“大人,人都救下了,黑衣人的痕迹已清,没留下活口。”
萧澹然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告诉她,欠我一次。”
护卫点头应下,再次隐入雪幕。
萧澹然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残墙阴影,狐裘的影子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细长的墨痕,很快就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臻坐在雪地里,看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青瓷小瓶。
她知道,萧澹然救了她,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她还没凑齐三千两,还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即便如此,刚才那两枚柳叶刃,那只青瓷小瓶,还是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滋味。
天边渐渐泛起第一缕晨光,极细的银线割开厚重的黑夜,把雪地里的灰烬照得发亮。
叶臻的耳膜里,微信倒计时再次跳动,电子音冰冷而清晰:【29天 00:00:01】。
身后,火焰渐渐熄灭,焦黑的庙梁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
叶臻缓缓握紧拳头,手臂上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血水顺着指缝滴进雪里,凝结成一枚暗红色的印记,像一枚朱砂印章。
她抬起头,望着初亮的天光,轻声道:“二十九条命,换二十九天。”
风卷着这句话,穿过冷却的火场,穿过积满雪的街巷,吹向更远的天光里,消散无踪。而雪地里的那枚血印,却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