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的春风裹挟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掠过聚文堂青瓦飞檐,将窗棂间垂落的流萤竹帘吹得簌簌作响。堂内檀木案几上,一方端溪老坑砚台正吐着氤氲墨香,陈砚执起狼毫,笔锋悬在绢黄纸上方,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急如骤雨,惊得砚池里未干的墨汁泛起细碎涟漪。
“陈先生!您瞅瞅这邪门事!”王掌柜掀帘而入,手中账本卷作硬邦邦的谷穗状,“啪”地摔在案头。纸页哗啦啦摊开,露出奇异的一页——本该是朱砂勾勒得饱满圆润的红圈,此刻却罩着层浮荡的松烟墨,右下角留出半道猩红边痕,恰似剖开的红瓤西瓜,鲜艳得刺眼。
陈砚捏起账本迎着窗棂透进的光,指尖细细摩挲那道红边。日光在他修长的指节上跳跃,映出眼底沉淀的睿智:“朱砂调了蜜,吃纸深,又是用缸章所印,任谁也改不得;这黑墨浮得很,没掺胶,才漏了底。”说着蘸取些许朱砂,在废纸上画了个浑圆,又覆以松烟墨,刻意留出道缺口,“瞧见么?手抖才会露红,改圈的人心里慌着呢。”
王掌柜急得直跺脚,粗布鞋底碾过青砖地面,扬起细小尘雾:“谁能进账房动我的账本?”他每日亲手封存米缸,用朱砂盖缸章圈为记,盖的时候故意用线垫在纸张上留白做暗记,如今半缸精米不翼而飞,最要紧的凭证竟被人动了手脚。原来王掌柜这是一本库存账,满缸米印红色缸章,半缸米印黑色缸章。
陈砚却不急着回应,他忽然提起狼毫,蘸饱朱砂,顺手拿来身边一本早已装订好的草纸本。在上边画了个红圈。放下朱砂笔他又在笔山上拿另一只狼毫蘸饱墨在红圈的上方错位的画了个黑圈。说道:“红圈示满,黑圈显半,这是有人偷卖了半缸米,怕您察觉,才将红圈描成黑圈。可心慌意乱之下,倒是这漏出这红边来,正是此人心虚急切所为的亏空。”
王掌柜眼睛倏地亮起来,喉结滚动:“您再给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动的手脚?”他的嗓音发颤,此刻的他非常想知道真相。可自己又无头绪,陈砚是他的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了。
“此人用的墨是咱们铺子里记账专用的松烟墨,所以此人也是用了账房的墨,说明这账是在账房改的。”陈砚放下笔,在画好的米缸旁题下一行小楷:“朱为满,墨为半。漏痕是慌,近者为便。”写完又取出新刻的“推”字小章,郑重其事地盖在字旁,“从黑圈里推出米少了半缸米,从露出的红边推出人心慌了半分,这样就可以‘推’出。”
王掌柜就忙问道:”陈先生你看出什么了?”
陈砚屈起指节,在图边“朱为满”三个字上敲了敲,又往旁边挪了挪,指尖点在那枚鲜红的圆印上:“王掌柜您记着,这红圈圈,就代表缸里的米满着,跟您当初点头应下的一样,瞧见它,就当看见缸里堆得冒尖的米。”
王掌柜眼睛一下子亮了,粗糙的手指在红印上摸了摸,印泥的纹路硌着手心,他咧开嘴笑:“对!我不认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就认这个红圈圈!您说过,缸章的一盖,就错不了!”说着拿起缸章,在半空比了个盖印的动作,仿佛那红印落下去,满缸的米香就顺着纸透了出来。
陈砚没回答用手指着图边的:”朱为满”三个字,你所盖的红色缸章是代表装的是满缸的米。”王掌柜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陈砚指尖点着“墨为半”三个字,又点了点那道漏痕:“您用红圈记满,是心定;他用墨圈改半,是心乱。墨本是老实东西,你让它记真,它就方方正正;你逼它记假,它便在这拐弯处抖了抖,把心虚漏出来给人看。”
王掌柜捏着缸章,章面的红印在阳光下亮得扎眼:“我原以为墨笔能遮过去……”
“遮不住的。”陈砚拿起他记账的笔,在空白处虚画了个圈,“真半缸米,墨圈该像您平日记账那样,是个黑色的缸章;可他这墨,起笔时想学着稳,到了该藏的地方,偏像踩了空,笔锋直打晃。”
他把笔搁回砚台,墨汁在砚心晕开个小圈:“墨为半,记的是米数,更是记墨的人——心若不虚,墨怎会慌?”说完看了一眼王掌柜,王掌柜此时也被说的只有瞪眼睛发呆的份了。
陈砚指尖点过“漏痕是慌”四字,旁边正就着晨光读旧书的老秀才凑了过来,花白胡子蹭着书页:“陈先生这话说得在理。”他用旱烟杆指着那红黑圈,“你看这钢印红圈,是陈先生帮王老板刻的,盖下去斩钉截铁,是‘定’;这墨笔描的黑圈,想遮想掩,偏在拐角露了怯,是‘乱’。”
王老板在旁急得搓手:“刘先生您也看出来了?我前日对账,只觉数目不对,哪想到这圈里藏着这么多弯弯绕!”
老秀才磕了磕烟锅,笑了:“王掌柜日日盯着米缸算账,是‘当局者迷’;陈先生摆摊看百态,见的多是人心藏不住的破绽,是‘旁观者清’。这内鬼啊,就像墨里掺了砂,看着匀,真要动笔,那硌应劲儿藏不住——您瞧这漏痕,可不就是慌了神的砂粒?”
陈砚指尖点在“近者为便”四字上,目光从红黑圈上抬起来时,带着点勘透内情的笃定:“这圈就这么大,红的是定数,黑的是手脚,可无论怎么折腾,黑圈总绕着红圈转,没跑出这方寸去。”
“就像圈里的事,起头的、动手的,必是日日看着这红圈的人——离得近,才知哪处能下手,哪处好遮掩。远了的人,连这缸章的红圈是松是紧都摸不清,哪来的‘便’?”
他顿了顿接着说到:”从图像上看,动手之人年纪不大,是女人或者多少带有一点女人的面相。经常在你身边属于圈子里的人,事情已经木已成舟,钱已经花了,不好挽回喽。”陈砚看向窗户,从流萤竹帘缝隙里露出了人的影子。他提高声音对王掌柜说道:”既然是身边的人,如果他能自己出来,跟你说明白此事。这事你也就别追了。如果他执迷不悟,继续隐瞒下去。你就可以报官了。这案子……。”
就在这时房门被”铛”的一声撞开,王老板店里的伙计柱子掀帘进来,他“扑通”跪倒在地:“陈先生、掌柜的,我娘病重,实在没法子……”声音哽咽。
王掌柜望着那行墨迹未干的圈子,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扶起柱子:“起来吧。药钱够了吗?家里有事可以跟我说。”他转向陈砚时,手指颤抖着指向桌子上的册子,“陈先生这画这字,推论的太神奇了。一环扣一环的——像是一人连一人的明白。从图里推得出人心,从画中预断是非!神,真神了。”
陈砚轻笑,将那页载着玄机的册子小心合上,然后提起朱笔在封面上写下《推背图》朱红大字。春日暖阳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那道漏红的圈上,恍若给这第一张“推背图”镀上了层金边。
此刻陈砚看着册子上的“朱为满,墨为半。漏痕是慌,近者为便。”这行字和那黑红色的两个圈,只当是帮街坊解困的寻常笔墨,随手将册子塞进案头的旧书堆里。他哪里知道,这页沾着米缸灰、混着松烟墨香的糙纸,会随着岁月流转,成了后世口中“推背图”的滥觞。
百年后,长安城的书肆里悄悄传抄起一卷残本,纸页泛黄如秋叶,上面红圈叠黑圈的墨迹早已洇开,却仍能看清那行小楷:“漏痕是慌,近者为便。”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的正是贞观十年那个春日,陈砚用一枚缸章、两道墨痕断明米案的故事,说那红黑圈里藏着识人辨心的门道,比黄金更珍贵。
又过千年,江南的藏书楼里,考据家们对着拓本上模糊的红边争论不休,有人说那是市井智慧的结晶,有人说那是人心难掩的破绽。而聚文堂早已化作尘土,唯有那句“墨为半,记的是米数,更是记墨的人”,像砚台里的墨汁,在时光里晕染开来,让每个翻开故事的人,都能在红黑圈交错处,看见当年那个春日里,藏在烟火气里的通透与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