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院舍的篱笆门大敞着,左邻右舍都聚在门外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刘家的事,却没一个人敢跨进那道院门。
果然,刘家出事的正是刘大姑。
她就吊在自家院中那棵老枣树的枝桠上,双手被一根脏污的麻绳反绑在身后,面朝着自家后门的方向。
她脑袋低垂,乱发覆面,破烂的衣衫被暗沉的血污黏在开始腐烂的皮肤上。和老王头死时一样,她周身也爬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蛇。
那些蛇已将她的血肉啃噬殆尽,却仍不知餍足地往她腹腔里钻挤。小些的蛇争不过大蛇,接二连三地从她身上簌簌跌落,看得人头皮发麻。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腐臭,幸好我来之前空着肚子,否则只怕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刘大姑的女儿偎在女婿怀里哭得喘不上气,她那个上初中的小儿子倒是沉默,只低头靠在门边,一言不发。
梅婆婆拄着拐站在门内,望着树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身,浑浊的独眼里透出厉色。她枯瘦的手背青筋突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我不太会安慰人,见梅婆婆沉着脸不语,便从口袋里摸出张纸巾递给刘大姑的女儿,放轻声音道:“玲姐,擦擦脸吧。”
她却没接,只从丈夫怀里直起身,抽噎着对梅婆婆道:“婆婆,我妈昨天才去过老王头家,不过跟着那些长舌妇说了冷月几句闲话,怎么今早好端端的人就没了,还死得这么惨……”
她抹了把泪,红着眼睛瞪向我,“早前村里闹蛇死人,他们就说是冷家蛇伢女招的祸。婆婆,您就给我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冷月害了我妈?”
我递纸的手僵在半空,倒不是为这无端指责,而是留意到她的话——刘大姑昨日也去过老王头家。
这么看来,昨日她去看了老王头的尸身,今朝便以同样的惨状死在了自家院里。
这两人之间,莫非有什么牵连?还是刘大姑做了什么,才招来这等祸事?
难道……真就因那几句闲话?
梅婆婆转脸看向刘大姑的女儿,面色肃然:“谣言出口容易,若刘英子真是因诽谤冷月而死,你该先担心担心自己。”
刘大姑的女儿顿时吓白了脸,哭声卡在喉间,只余肩膀因抽噎而微微耸动。
我叹了口气,再次将纸巾递过去:“别怕,婆婆唬你的。”见她迟疑着接了,才又问,“你仔细想想,刘大姑昨晚可有什么反常?”
她怔了怔,忽然抬头:“有!她昨夜起了好几回夜,我被她吵醒,起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那时我妈精神恍惚,总说听见外头有人唤她。我只当她说梦话,没放在心上……谁知今早一拉开窗帘,就看见她……”
话未说完,她又掩面痛哭起来。
梅婆婆眼中精光一闪:“你说她昨夜听见有人叫唤?那你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刘大姑的女儿连连摇头:“没有……我才以为她是魔怔了……”
梅婆婆眉头越皱越紧,嘴角的皱纹也深了几分。她侧目看向树上那具尸身,沉声道:“人不可能自己捆了自己吊上去。昨夜,那东西来过了。”
我心头一跳,猛地看向梅婆婆:“您是说……老王头?!”
老王头的尸身今早才被发现不见了,而刘大姑昨夜一直听见有人唤她……莫非昨夜来此的,竟是已死的老王头?
可死人怎么会动?难道……真是诈尸?
梅婆婆忽又问道:“刘英子近日可曾去过后山?”
刘大姑的女儿想了半晌,摇头说不知。
这时,一直沉默的小儿子忽然抬头,低声道:“去了。前几日我逃学,她拿扫帚追着我去了后山。”
又是后山。
不仅老王头死前去过后山,连刘大姑也一样。
再看尸身上那些蛇,事情再明白不过——定然与后山那作祟的东西脱不了干系。
何况老王头生前品行不端,我曾数次撞见他在我家浴室窗外偷窥……
而刘大姑,昨日还当众造谣说我招蛇咬人,今日却先被蛇咬死了……
这一切太过蹊跷,我不由想起柳妄之。何况这些事都发生在蛇珠出现之后,也难怪叫人疑心到他头上。
“这群孽畜当真猖狂!”梅婆婆怒斥一声,拄着拐杖平息了片刻,才转头吩咐刘家儿女准备处理尸身要用的物事。
照例先要了只活公鸡,杀鸡取血,混入雄黄泼洒尸身。
待那些蛇死绝后,她让刘家儿子寻来红线缠了铁剪,命那孩子亲自上树剪断麻绳。
干枯的尸身如空囊般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梅婆婆招手唤我,让我去厨房找米筒,再随刘家女儿去祖宗香案上取香灰。
香灰不要面上的,越陈越好。这种承载了子孙祈愿的东西,年月越久,越是管用。
待我取了米筒回来,刘大姑的尸身已被拖到正午的日头下暴晒。
“婆婆,香灰取来了。”
我刚递过去,梅婆婆便让开一步:“冷月,你来。”
又是我?上回给老王头喂饭就出了岔子,这次婆婆怎么还让我来?
“婆婆,我不成的……”我攥着米筒小声嘟囔,盼着她改主意。
“别怕。”梅婆婆拍了拍我的头,拐杖轻轻碰了下我的腿,“这么多年了,总该有些长进。去,把香灰填进她的七窍。”
横死惨死之人,往往执念深重,死后仍徘徊不去,甚至残害至亲。
尤其是属阴的女子,更需以自家供奉祖先的陈年香灰封住七窍,麻痹五感,使她看不得、闻不着、听不见、寻不到。
如此,方可断绝执念,护佑生人。
六月天已是燥热,正午的日头更是毒辣。
我攥着米筒站在烈日下踌躇不前,见梅婆婆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香灰,认命地叹了口气:“罢了,我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