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坚那句“回去休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砸在地上。
我没动。脚底像是被寒气冻在了石板上。他的目光还黏在我身上，沉甸甸的，比那根打人的荆棘条抽在身上还让人难受。苏茹、铁牛、沐晴也都看着我，眼神里的惊疑还没散去，像一层雾，隔在我们中间。
药田里那株枯死的凝露草黑黢黢地趴着，像个不祥的句号。
最终，是石坚先移开了视线。他转向沐晴，声音恢复了一些平时的沉稳，但底下压着的东西，谁都听得出来：“把这里收拾干净。枯草……先留着。”
“是，大师兄。”沐晴小声应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周围的碎叶，不敢碰那株主草。
苏茹收回打量我的目光，撇撇嘴，把弯刀插回鞘里，发出“咔”一声轻响：“装神弄鬼。”她这话不知道是说那荆棘，还是说我，或者两者都有。她没再看任何人，扭身就走了，火红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铁牛看看我，又看看石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缓和气氛，最后只憋出一句：“小师弟，那……那俺也去劈柴了？”得到石坚一个微微的颔首后，他如蒙大赦般，扛起丢在一旁的原木，吭哧吭哧地跑远了。
石坚的目光最后落回我身上。“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淡了些，却更不容抗拒。
我低下头，绕过那株诡异的荆棘和正在收拾的沐晴，沿着来路往回走。后背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跟着，直到我拐过院角，走上通往那排小屋的青石路。
回到那间小屋，关上门。冰冷的寂静立刻包裹上来。
坐在床沿，脑子里乱糟糟的。赵干肿起来的脸，那根自己会动的荆棘，师兄师姐们看我的眼神……还有喉咙里那短暂出现又消失的灼热感。是我吗？那一下？可我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怎么想。只是……只是厌恶，只是那股堵在胸口的气闷了一下。
像上次米缸满了，像狗蛋他们摔跤。
但这次，更准，更狠。
手下意识地摸向喉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奇怪的悸动。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是食盒放在地上的细微响动，和沐晴轻轻离开的脚步声。她没敲门，也没说话。
饿的感觉被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我没去拿食盒。
下午，石坚来了。他没进屋，只在门外说：“师尊唤你。”
心猛地一跳。来了。因为药田的事？因为荆棘的事？还是因为……我打了一遍就会的锻体术？
跟着他，再次走向云舟真人的院落。路上的风好像更冷了，吹得人透心凉。
院门开着。云舟真人依旧坐在那棵老松下，石桌上放着那套茶具，但炉火是熄的，茶壶冰冷。他手里拿着一枚玉简，正低头看着，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索什么难题。
“师尊，吴战带到。”石坚在院门外躬身。
云舟真人没抬头，只是挥了挥手。石坚无声退下，像来时一样，守在外面。
我走进院子，站在石桌前几步远的地方。那股沉凝冰冷的气息比昨天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放下玉简，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没有质问，没有审视，就像看一件普通的物件。
“手。”
我伸出手。他的指尖再次搭上我的手腕。那股冰凉霸道的气息又一次探入，比上次更仔细，更深入，缓慢地流遍我的全身，甚至试图触碰那意识深处混沌的区域。
我咬紧牙关，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抵抗着那种被彻底窥探的感觉。那气息在我体内游走，所过之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
突然，那气息在我的丹田附近微微停顿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停顿，几乎无法察觉。但我感觉到了，他肯定也感觉到了。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沉睡的火山深处，最底层岩浆的一次微不足道的翻涌。
云舟真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虽然极其轻微，但我感觉到了。他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虽然瞬间就弥合了，但那瞬间泄露出的东西，比石坚所有的审视加起来都让人恐惧。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却没有离开我的手腕，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纹路。
院子里死寂。只有风吹过松针的细微沙沙声。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眼，看向我。眼神深得像寒潭，看不到底。
“昨日，药田之事，石坚已报我。”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烈阳峰弟子口出恶言，自有宗规惩戒。那株凝露草……枯萎得蹊跷，与你无关，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扫过，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至于那荆棘……”他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极其轻微的、难以捉摸的意味，“山野之物，自有灵性，或许是看不惯聒噪吧。”
他把这一切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巧合”和“灵性”。
但我能感觉到，他根本不信。他只是……不打算追问。或者，不能追问。
他话锋一转：“《引气诀》可看了？”
我点头。昨天他让石坚给我了一枚记载着《引气诀》的粗糙玉简。
“有何感受？”
我沉默。感受？那玉简里的文字和图案，看一遍就印在了脑子里，像本来就长在那里一样。那些描述气流运转的路径，那些呼吸的节奏，清晰得可怕。但我不能说。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不答，也不意外。
“修炼之途，重在体悟，言语道断。”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青云峰不同他处，你既入此门，守静默，观内心，即可。”
他拿起桌上那枚原本在看的光滑玉简，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玉简质地明显比我那枚好得多，温润生辉。
“此乃《缄默心经》残篇，”他将玉简递向我，“非是功法，亦非术法。唯‘静’、‘敛’二字。或于你……有益。”
我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玉简入手冰凉，却不像他的指尖那样带着侵略性，反而有一种内敛的温润。
“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他挥挥手，重新拿起之前那枚玉简，目光投了上去，不再看我。
我握着那枚名为《缄默心经》的玉简，行了个礼，退了出来。
石坚还在门外，见我出来，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新玉简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没多问。“回去修炼。”他言简意赅。
回到小屋。关上门。
我坐在床边，看着手里两枚玉简，一枚粗糙，一枚温润。
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云舟真人最后那句话——“或于你有益”。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什么。
他知道那荆棘不对劲，知道我看一遍就会，甚至可能……知道我身体里藏着的那东西。
他不问，不说，只是给了我这枚写着“静”和“敛”的玉简。
是什么意思？让我控制？让我隐藏？还是……别的？
心里的乱麻越缠越紧。那种无所依凭的恐慌感又冒了出来，比在高空御剑时更甚。
拿起那枚记载《引气诀》的粗糙玉简，贴在额头。冰凉触感传来，里面的文字和图像再次清晰浮现。
烦乱之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照那《引气诀》的描述，尝试引导周围那些无处不在的清凉气息。
意念微动。
下一瞬间——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根本不需要什么引导！根本不需要什么艰难的感应和捕捉！
就在我动念的刹那，周围天地间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清凉气息，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疯狂地、汹涌地、完全失控地朝着我的身体奔涌而来！
不是一丝丝，一缕缕！
是如同滔天洪水，如同万丈瀑布，悍然冲入！
身体仿佛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庞大无匹的能量瞬间撑爆！经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血液奔流的速度快了十倍！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涌和心脏疯狂擂动的轰鸣！
我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一片空白，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手里的两枚玉简脱手飞出，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意识被那股狂暴的能量洪流彻底淹没。
最后一刹那，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不能说……果然……是……不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