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萧烬的声音，如同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份描绘着大朔未来的“茶引新策”，在他手中却更像是一纸战书。
满朝文武，皆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此刻却无一人敢抬头迎视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他们嗅到了血腥味，那是皇权更迭前特有的气息。
御座上的天禧帝，衰老得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龙袍在他枯瘦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萧烬，似乎想看清阶下跪伏的百官，却只看到一片乌压压的官帽，像极了一片等待收割的庄稼。
太子萧铎站在离龙椅最近的地方，脸色比殿外的残雪还要白，袖中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玉笏。
他知道，父皇的时代，即将被四弟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彻底终结。
沈撷英站在女官之首，垂着眼帘，殿内金砖的冰冷寒气顺着脚底一路攀上心口。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刺痛，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烬的图谋。
所谓的财政危机，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一张大网，网住的不仅是国库，更是这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要以救世主的姿态，踩着父兄的尸骨，登上权力的巅峰。
她的心神飘向遥远的雪岭。
萧澹与萧凛，那两个她最信任的盟友，正率领着大朔最精锐的茶兵日夜兼程。
可天意弄人，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封锁了归途。
三日，这是最快的速度，但萧烬，不会给她三日的时间。
不能再等了。
在一片死寂的压抑中，一个清冽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如碎冰撞玉。
“四皇子殿下，敢问您手中诏书，所用是何印信？”
满朝文武豁然抬头，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沈撷英缓步出列，一身青色官服在满殿朱紫与赤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格外坚定。
她走到殿中，停在距离萧烬十步之遥的地方，不卑不亢地仰头与他对视。
萧烬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沈撷英，你不过是掌管宫中茶仪的女官，也敢在此妄议国之重策？这诏书乃父皇亲览，用印自然是传国玉玺之副印，难道还有假？”
“印，是真的。”沈撷英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但用法，是假的。”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用印之法，乃皇家绝密，一个女官如何得知？
萧烬的脸色沉了下去：“一派胡言！你有何证据？”
“证据就在诏书之上。”沈撷英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萧烬，“请殿下细看，诏书封漆之上，玉玺印文中的山纹，是否倒置？火漆凝固的位置，是否比常规偏左了三分？”
萧烬心中猛地一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诏书。
这些细节，是他与雷景行连夜仿造时，因急于求成而留下的微小瑕疵，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竟被她一语道破！
但他面上依旧镇定，厉声道：“不过是毫厘之差，岂能作为凭证？你这是在混淆视听，拖延时间！”
“是否混淆，一试便知。”沈撷英不理会他的咆哮，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玉佩通体洁白，上面雕琢着繁复而古老的茶树纹路，正是沈家世代相传的信物。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无视萧烬警告的眼神，径直来到他面前。
“你想做什么？”萧烬眼中杀机毕现。
沈撷英不答，只是将那枚茶纹玉佩，轻轻按在了诏书的火漆封印上。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冰冷坚硬的玉佩，在接触火漆的瞬间，竟微微泛起一丝温热。
那赤红的火漆仿佛遇到克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露出了封印在火漆之下的底层暗纹——一朵含苞待放的九叶茶花。
这暗纹，与先帝遗诏的封印，一般无二！
“先帝有遗训，凡涉国本之诏，除玉玺正印外，必以沈家茶印为底，方为有效！”沈撷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太和殿，“此诏未过遗诏关，乃是矫诏！是非法之策！”
“矫诏”二字，如惊雷炸响。
百官们再也跪不住了，纷纷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太子萧铎更是眼中爆发出一点希望的光芒。
萧烬的脸彻底扭曲了，怒极反笑：“好，好一个沈撷英！你以为这点伎俩就能扳倒我？私自通联被废黜的影子皇子萧澹，勾结手握兵权的叛将萧凛，如今还敢在朝堂之上妖言惑众！你才是真正的国贼！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罪女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殿中梁柱之后，数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出。
他们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弯刀，正是萧烬私下掌控的密务司杀手。
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沈撷英。
她身后的侍女茯苓吓得面无人色，却还是依着主子的吩咐，将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塞到她手中。
沈撷英不退反进，迎着逼来的黑衣人，从容地打开纸包，将里面银白色的粉末猛地撒向殿中那尊巨大的鎏金香炉。
“嗤啦”一声，炉中原本安然燃烧的檀香，火焰骤然腾起半尺高，并化作诡异的紫色，如同一朵盛开的妖莲。
一股清冽而奇异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
“是冷香雪！”有见识的老臣失声惊呼。
这是传说中能与地脉沟通的奇香，早已失传百年。
沈撷英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的印结，口中念念有词。
那不是咒语，而是《茶脉图志》中记载的引动地脉的法门。
随着她的引导，从香炉中升腾起的紫色茶烟并未消散，而是在大殿半空中缓缓汇聚、凝结，竟显化出了一幅流动的画面！
画面中，正是萧烬与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在军帐中密会。
那将军面容剽悍，正是西夏大将雷景行。
萧烬手中高举着一枚刚刚制好的印信，赫然便是那枚山纹倒置的假印！
而在他们身后，一面绘着苍狼啸月图案的战旗，清晰地昭示着对方的身份——西夏王庭！
“你以茶引为幌，实则倒卖官茶与西夏，换取他们承诺在你夺嫡之时，出兵相助的铁骑——这，才是真正的通敌叛国！”沈撷英猛然睁眼，声如寒刃，一字一句，将萧烬最后的伪装撕得粉碎。
真相大白于天下！
整个金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阴谋骇得魂飞魄散。
这已经不是逼宫，这是引狼入室，卖国求荣！
萧烬的脸色从铁青变为惨白，再从惨白变为癫狂。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沈撷英，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了她！给我杀了她！否则万事皆休！”
密务司的杀手得令，刀光如练，扑向那个孑然而立的女子。
就在剑光即将落下的瞬间，殿外，一声苍凉雄浑的号角划破天际，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却又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呜——”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伴随着整齐划一、地动山摇的脚步声。
大殿的门被轰然推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
阳光下，无数身披玄色铁甲、手持长戈的士兵如黑色潮水般涌入广场，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殿内的诡乱。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手执长剑，立于殿门光影交界处，正是萧澹。
而在他对面的殿宇高台上，另一道身影引弓满月，箭尖上寒光闪烁，稳稳地锁定着萧烬的咽喉，正是萧凛。
雪岭茶兵，破雪而至！
两兄弟隔着偌大的殿堂对视一眼，随即同时收敛兵刃，向着龙椅方向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臣，护国来迟，请陛下降罪！”
萧烬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
香炉前，沈撷英凝视着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几个深深的血痕。
她望着萧澹，终于不再压抑，轻声地，仿佛只对自己说：“现在，我可以动情了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人察觉的地底深处，支撑着大朔国运的“心炉”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鼎身裂开三道细纹。
然而，裂纹之中，却顽强地生出了一株通体剔透的银色嫩芽，芽尖上，仿佛还缠绕着几片破碎的茶叶，迎风微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铃音。
天律已破，火种不灭。
正当此时，一名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急报！八百里加急！北境传来消息，西夏王庭昨夜突发内乱，火光冲天，大将雷景行……死于乱军之中！”
满殿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沈撷英身上。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抬眸，望向殿外初春的暖阳，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越过了京畿，投向了千里之外。
京城的风暴暂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