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场不见血的厮杀虽暂落帷幕，江南的风暴却才刚刚拉开血色的大幕。

        暴雨如注，砸在湖州青瓦之上，溅起的水雾与冲天火光混在一处，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橘红。

        沈撷英立于榷场对面的山脊，雨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蜿蜒而下，冰冷刺骨。

        她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山下疯狂的景象——成千上万的川陕茶童，那些平日里最质朴温顺的面孔，此刻因绝望而扭曲。

        他们高举着火把，如同燎原的野火，一次次冲击着固若金汤的官仓。

        “沈录事救我们！”“烧死贪官，还我血汗！”

        一声声嘶吼穿透雨幕，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撷英的心里。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明灭不定的焰影，竟与前世她被沉入汴河时，水面倒映的火把光影诡异地重合。

        那一刻，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身旁的茯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从茶团髻中颤巍巍地摸出一支被油布包裹的信号香，声音带着哭腔：“小姐，老把头回信了，他们……他们的人已经潜伏在三江口，只等您一声令下，就能杀进来。”

        一声令下？然后呢？坐实谋反的罪名，让萧烬兵不血刃地收割一切？

        沈撷英缓缓闭上眼，冰冷的雨水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中那本《茶脉图志》的封面，那古朴的鼎形纹路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地底深处那若有若无的低语再次响起，是苏湖茶农绝望的哭嚎，是小满彻夜不休的咳嗽，是顾横波在灯下翻阅账册时疲惫的叹息……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的心紧紧攫住。

        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再无一丝犹豫。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一种名为“冷香雪”的药液混入雨水，小心翼翼地滴在掌心。

        那药水触及皮肤，竟如活物般游走，在她白皙的掌心显现出一行细微却触目惊心的小字——“税暴于民，火生于怨”。

        这是她与顾横波约定的密语，也是江南乱局的根源。

        沈撷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里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要乱，我就给他一场更大的火。一场……能烧尽所有污秽的火。”

        子时，湖州榷场。

        这里已是暴乱的中心，火海与人潮的漩涡。

        沈撷英就在这漩涡的中心，孤身一人登上了平日里用来拍卖官茶的高台。

        她一身青衫早已被泥水浸透，精心梳理的发髻散落下来，几缕湿发贴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瘦倔强。

        台下，火把汇成的海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百姓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夜空。

        而在不远处的一座高阁上，萧烬一袭黑衣，隐于暗处，正端着一杯热茶，用一种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眼神，冷漠地注视着高台上的那个纤细身影。

        在他看来，沈撷英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

        然而，沈撷英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她从台侧拿起一支被雨水打湿的茶筅，用尽全力，在身前的牛皮大鼓上猛击三声！

        咚！咚！咚！

        沉闷而极富穿透力的鼓声，竟奇迹般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如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喧嚣的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我是沈撷知，茶引司录事！”她清越的声音借助风雨，清晰地传遍全场，“你们要烧的，不是什么官仓！是你们自己的救命粮仓！”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但这一次，怒吼中夹杂了些许迟疑。

        就在此时，东面的人群忽然被一股强横的力量分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率领着上百名身形剽悍的马帮汉子疾驰而来。

        他们不发一言，将背上沉重的铜茶臼猛地砸在地上，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地面竟被砸出三道迸溅着火星的裂痕，一条不可逾越的火线就此划定。

        是老把头。

        西面，人群再次裂开。

        顾横波一身文士长衫，虽狼狈却不失风骨，他身后跟着数十名账房先生，每人手中都高举着数卷用油布包裹的账册。

        雨水打在油布上，却无法渗透分毫，那上面用特殊墨汁书写的淋漓墨字，是江南茶税最真实的血泪铁证。

        北面，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队人。

        他们身着夜行衣，为首的正是阿吾。

        他和他身后的死士们脸上毫无表情，毒刃悬于腰间，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如一群沉默的死神，无声地列成阵型。

        马帮的勇、账册的理、死士的血。

        三方合围，瞬间将混乱的火海规整成一个巨大的、以高台为中心的圆环。

        原本以为孤身赴死的沈撷英，竟在弹指间召来了自己的千军万马。

        高阁之上，萧烬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沈撷英却看也未看台下的变化，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架起一口大锅，引燃了备用的青饼燃料，开始蒸青。

        在这暴雨倾盆、火光冲天的修罗场中，她竟开始有条不紊地制茶。

        新采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一股清冽的茶香奇迹般地冲破了雨水的腥气与烟火的焦糊，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她忽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涌出，她面不改色，将手掌悬于千百口由马帮汉子们迅速支起的大锅之上，任由自己的血一滴滴落入那翻滚的茶汤，将一锅锅碧绿的茶水，染成触目惊心的赤色。

        “我沈撷英在此立誓！”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穿透了所有人的心防，“今日起，湖州茶税，减三成！所有茶引，直通边市，沿途关卡不得再以任何名目盘剥！”

        “若有任何人阻挠，便是与我江南十万茶户为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无数茶户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个以血明志的女子，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与暴雨一同滂沱而下。

        就在此刻，衡情司所在的方向，异变陡生！

        一道浓郁无比的茶烟冲天而起，在空中凝聚成一团巨大的黑云，翻滚着，咆哮着，如同一条由怨气凝结而成的绞索，直扑高台上的沈撷英！

        那是衡情司的秘术，以万千冤魂茶魄炼制，能侵蚀心智，断绝生机。

        高阁上的萧烬，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

        人力终有穷，天威不可抗。

        然而，面对这毁天灭地的攻击，沈撷英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仰头望天，任凭那恐怖的黑云压顶，血珠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继续落入锅中。

        “我护他们，不是因情，是因道。”她轻声低语，仿佛在对这方天地宣告。

        那致命的茶烟绞索在触及她头顶三尺之处时，骤然停滞。

        随即，那团象征着死亡与怨恨的黑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净化，化作最温润、最富生机的春雨，洋洋洒洒，落入那千百口沸腾的茶汤之中，渗入周围被大火炙烤得干裂的茶田里。

        万物复苏。

        所有百姓都看呆了，他们跪倒在地，对着高台上的身影，痛哭失声，顶礼膜拜。

        小满不知从何处捡起了沈撷英先前丢弃的那支旧茶筅，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用嘶哑的嗓音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她是我们的茶仙！”

        火势渐熄，民心归附。

        “啪！”高阁之上，萧烬手中的青瓷茶盏被生生捏碎，碎片深深刺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下方那个被万民朝拜的身影，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狂怒：“她……她竟能破了天律？”

        他不知道，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仅仅是开胃菜。

        真正的杀招，才刚刚开始。

        高台之上，沈撷英缓缓收回目光，指尖轻抚着那支饱饮她鲜血的茶筅，对身后的茯苓低声吩咐。

        “茯苓，放信鸽。”

        一只灰色的信鸽自茯苓袖中飞出，它没有丝毫停顿，穿过未歇的雨幕，不是飞向京城，也不是飞向边关，而是朝着江南水网最深邃、最不为人知的方向，决绝地飞去。

        那里，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