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自拂晓起便未曾停歇,将湖州城外的废墟洗刷得愈发凄凉。
千锅茶汤咕嘟着,白汽混着雨雾,氤氲出一股草木与铁锈交织的奇特气息。
沈撷英就立在这片白雾之中,一身素衣在残垣断壁间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这片焦土上重新生出的第一株新芽。
一只灰鸽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小满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解下鸽子脚环上蜡封的细管。
沈撷英接过,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目光扫过,原本平静的眼眸骤然紧缩。
萧烬的耐心已经耗尽。
河北军精锐正星夜南下,三日之内便可兵临城下。
圣旨上的罪名冠冕堂皇——“平定茶乱”,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将江南所有不顺从的茶户屠戮殆尽,用一场血洗,彻底抹去她掀起的波澜。
“他不信民心,只信刀。”她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指尖一松,那封写满杀伐的密信便飘然落入身旁一口沸腾的茶锅。
信纸遇水,并未立刻化为纸浆,反而在药水浸泡过的茶汤中,显现出另一层截然不同的字迹。
在密令的末尾,一个朱红色的私印赫然在目,笔画苍劲,正是雷景行的私人印鉴。
原来内应在此。
那个身披蟒袍,手握重兵,深受萧烬信赖的禁军统领,才是埋得最深的一根钉子。
沈撷英缓缓抬眸,望向远处三江交汇的水口,那里水汽蒸腾,连通着整个江南的命脉。
她轻声自语,声音被沸水声与雨声吞没:“网已布下,是时候收了。”
一个时辰后,老把头从城郊的破庙里带回一人。
那人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昔日象征权势的蟒袍玉带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身布衣,满脸风霜刻下的疲惫与决绝。
正是雷景行。
他被押至沈撷英面前,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沙哑的嗓音仿佛被砂石磨过:“沈录事,我欠你一条命,也欠老把头一个承诺。”
往事如烟,却未曾散去。
数年前,他奉密旨巡视茶马古道,遭马贼围困,随从尽殁,眼看就要命丧黄泉。
是老把头带领的采茶队拼死将他救出。
脱险之后,他曾对这位救命恩人立下重誓:“若有一日,能有机会拨乱反正,雷某必以性命还此恩情。”
今日,他来践行诺言。
雷景行艰难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铁匣封印的清单,双手奉上。
那铁匣入手冰冷沉重,里面藏着的,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密。
“这是萧烬与西夏交易的凭证,三百七十处假茶引印版的藏匿地点,尽在其中。”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他用这些假茶引,套走了国库近半的库银,再用这笔钱,从西夏购入战马。可笑的是,西夏人同样耍了心眼,卖给他的战马,大多是劣马、病马。西夏的马是假的,萧烬的国库,早已是空的!”
顾横波被连夜请来。
她那只剩下四指的左手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有力,指尖在账目清单上飞快地划过,断指处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出急促的节奏。
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好一招偷天换日!他用假引掏空国库,再以‘财政危机’为由,逼迫朝臣同意增税,甚至可以此为借口逼宫退位。若无此铁证,天下人恐怕真会信了他那套‘为国理财’的鬼话!”
沈撷英神色平静,她早已料到萧烬的阴谋远不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将这份足以致命的清单工整地誊抄成三份。
“第一份,”她将其中一份封好,交给一名不起眼的信使,“送去京城密务司,亲手交给季无咎。告诉他,是他将功补过的最后机会。”季无咎,密务司的二把手,野心勃勃却一直被萧烬压制,早已心生不满。
这份清单,是送给他最好的投名状。
“第二份,”她递给另一人,“想办法送进东宫,交到太子萧铎手上。他虽被软禁,但宫中的暗线并未全断。他需要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最后一份,她交到了小满手中。
她蹲下身,替这个眼含坚毅的少年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襟,轻抚着他的脸庞,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小满,你带着这份,去传一封信。”
她顿了顿,直视着小满的眼睛:“若是不幸被抓,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要承认。你就告诉他们——茶仙说,火种不灭。”
正午,雨势稍歇。湖州城门下,气氛凝重如铁。
小满高高举起手中的茶筅,那本是点茶的工具,此刻却像一杆旗帜。
在他身后,上千名半大的茶童整齐列队,每人手中都捧着一盏刚刚沏好的新茶,茶香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录事有令,减免茶税三成!茶归于民,利归于民!”
稚嫩而清越的童声汇成一股洪流,响彻街巷。
城门口的守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城墙上,无数百姓探出头来,窃窃私语。
河北军的先锋将领策马而出,脸上带着轻蔑的冷笑。
他身披重甲,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傲慢的声响:“一群不知死活的乱民,还不跪下投降?”
小满毫无惧色,直面着高头大马上的将领。
他将手中的茶筅猛地插入脚下的泥地里,朗声道:“我们不是乱民!你们身上穿的衣,是江南的蚕丝织的;你们口中吃的米,是江南的田地种的;你们每日喝的茶,是我们的父辈亲手采摘炒制的!我们供养着你们,你们却要拿刀指着我们!告诉我们,谁给你们的刀,谁,才是真正的国贼!”
一番话掷地有声,百姓中顿时一片哗然。
原本还在观望的茶农们,纷纷从家中拿出农具,一把把锄头、钉耙被紧紧握在手中,列成简陋却坚决的阵势。
那些平日里温柔似水的茶女,此刻也端着自家沉重的炒茶铁锅,挡在身前,组成了一道别样的盾墙。
民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黄昏时分,天色再度阴沉下来,雨水瓢泼而下。
一匹快马自南边官道疾驰而来,信使滚鞍下马,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报!萧澹将军率茶兵已破雨而至,距湖州城仅剩百里!”
消息还未传遍,湖州城北的河北军大营方向,突然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幕。
紧接着,厮杀声、呐喊声顺着风传来,其中夹杂着士兵们惊恐的呼喊:“有内奸!大帅的假茶引清单被曝光了!”
季无咎动手了。
他率领心腹,借着大雨的掩护,用那份清单,在河北军内部掀起了一场致命的哗变。
遥远的京城,金銮殿内。
萧烬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御案,奏折、笔墨散落一地。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谁?!到底是谁泄的密?!”
一名老太监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陛……陛下……是……是茶童……满城的茶童都在传唱那份清单,他们以茶为信,以歌为令……如今,全城百姓,人人都知……”
萧烬猛然抬头,望向殿外。
窗外,暴雨如注,洗刷着巍峨的宫殿。
而在他的视野尽头,仿佛能看到那座江南小城,看到雨中,有无数支茶筅被插入泥土,密密麻麻,宛如刀林剑阵。
他终于明白了。
沈撷英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她用的,是他最不屑一顾,也最无法战胜的力量——人心。
此刻的湖州城外,对峙仍在继续。
河北军的先锋将领脸色铁青,他已经听到了北方大营传来的隐约骚动,军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瓦解。
眼前的百姓与茶童,虽然手无寸铁,但那股同仇敌忾的气势,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逼人。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无数人沉重的呼吸声。
空气凝滞,紧张到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规律的声音,从南方的地平线传来,穿透了雨幕。
那声音初时如同远处的闷雷,继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那是成千上万的马蹄踏在泥泞土地上的声音,沉重、有力,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河北军的先锋将领脸色骤变,他猛地回头望向南方。
那不是他预想中任何一支军队该有的动静。
城墙上的百姓,城门下的茶农,也都停下了呼吸,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有小满,依旧面对着眼前的敌人,他挺直了小小的身板,在那闷雷般的蹄声中,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