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闷雷般的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湖州城外三里处戛然而止。
暴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中斩断,雨幕之后,一支玄甲重骑默然伫立。
铁甲染泥,杀气浸骨,为首之人跃下战马,玄色披风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心跳的节点上。
萧澹来了。
他的目光穿透了千军万马,越过了层层雨帘,径直锁定了高台之上那抹单薄的青色身影。
沈撷英缓缓转身。
雨水早已将她的青衫彻底浸透,紧紧贴着消瘦的肩背,几道干涸的血痕在湿衣下若隐若现。
她一直用力掐着手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直到此刻,看到那个身影,她终于松开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
两人相望,不过三步之遥。
这三步,却仿佛隔着尸山血海,隔着一个满是背叛与诀别的上一世。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萧澹走近时,将身旁案几上那盏被雨水打得冰冷的残茶,轻轻抬手,递了出去。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雨吞没,却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萧澹接过那盏冰冷的茶,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肺腑,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一次,我带你走。”
话音未落,天光尚未撕裂,另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煊赫的气息已从城的另一侧碾压而来。
金戈交鸣之声刺破雨幕,一面面绣着赤龙的旗帜在风雨中耀武扬威。
皇城禁军,到了。
为首的四皇子萧烬一身灿金铠甲,骑在神骏的白马上,仿佛一尊行走的天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切。
他的声音裹挟着雷霆之威,响彻整个湖州城外:“沈撷英!你妖言惑众,蛊惑民心,勾结外敌,私铸茶引,桩桩件件,罪不容诛!”
他猛地一挥手,两名禁军校尉粗暴地将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押了出来,雪亮的钢刀瞬间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是雷景行。
“沈撷英,你若不死,他便因你而死!”萧烬的声音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高台上的沈撷英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被刀锋威胁的不是她曾经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她只是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其中银白色的粉末——冷香雪,尽数撒入了面前那尊小小的香炉之中。
没有点火,那香炉中的残烬却在冷香雪落入的瞬间,“轰”地一下,腾起一捧妖异的紫红色火焰。
火焰如莲,绽放在暴雨里,竟丝毫不见熄灭。
她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以《茶脉图志》中记载的秘法,引动了脚下这片茶田的地脉之气。
一缕缕茶烟自香炉中升腾而起,诡异地没有被风雨吹散,反而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面巨大的水汽镜面。
镜面之中,画面流转,清晰地映出了萧烬与雷景行在密室中会面的场景。
画面里,萧烬亲手将一枚伪造的衡情司大印交到雷景行手中,而在他们身后的屏风上,一角西夏战马的旗帜纹样,猎猎如火。
这惊天的一幕,让台下的百官瞬间哗然,就连那些气势汹汹的禁军,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动摇。
“你,才是真正的通敌者。”沈撷英终于睁开眼,声音冷如刀锋,“你说,恐惧能统一意志?可你看看他们——”
她指向城中。
只见城门方向,小满高举着一支巨大的茶筅,他身后,是成百上千个孩子,他们手中都举着小小的茶筅,汇成一片茶的森林。
更远处,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他们手中没有兵器,只捧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茶,列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那浓郁的茶香,竟奇迹般地冲破了雨水的腥气,弥漫在天地间。
“他们不怕你,他们信我。”
沈撷英的手再次抬起,指向萧烬大军的后方。
不知何时,老把头已经率领着上百名精壮的马帮汉子,用沉重的货车与马匹,死死堵住了禁军的退路。
另一侧,平日里只与算盘账册为伍的顾横波,此刻一身劲装,带着账册队的伙计们,将一份份印着假茶引背后交易名单的纸张,迎着风雨,洒向禁军阵中,引起一片更大的骚乱。
而在禁军的粮草辎重营地,几处火光几乎是同时冲天而起,阿吾和他率领的死士,如鬼魅般完成了致命的突袭。
四面楚歌!
萧烬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他拔出腰间长剑,状若疯魔地嘶吼:“放箭!给我放箭!把他们,把这些贱民全都杀光!”
禁军的弓箭手们下意识地举起了弓,冰冷的箭头对准了城中的百姓,对准了高台上的沈撷英。
然而,没有一个人松开弓弦。
他们的手在颤抖,看着那些捧着热茶的、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着那些高举茶筅的孩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出这致命的一箭。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中,一阵清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白袍青年,孤身一骑,穿过对峙的两军,来到了阵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却洗不掉他眉宇间的温润与威严。
是太子,萧铎。
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上面盘龙金绣,正是先帝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的声音清朗而威重,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四皇子萧烬,心术不正,勾结西夏,伪造茶引,荼毒百姓,图谋不轨!朕心甚痛!着即废为庶人,押入天牢,钦此!”
萧烬踉跄后退一步,金色的铠甲在雨中显得无比讽刺。
他看着太子,看着萧澹,又看着台上的沈撷英,眼中只剩下疯狂:“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国库空了!整个大胤的国库早就空了!不烧了这些人的茶田,不拿他们的命去填,拿什么去跟西夏打?拿什么去养活这天下人?”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吼:“我才是救世主!我才是——”
“救世主,”沈撷英冷冷地上前一步,打断了他的咆哮,“不会烧活人来为自己取暖。”
她素手一挥。
萧澹的茶兵如潮水般合围而上,而那些本该誓死效忠的禁军,在片刻的犹豫后,竟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大雨,骤然停歇。
乌云散去,天光乍泄,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天际。
沈撷英依旧立于高台之上,她将手中那支陪伴她许久的茶筅,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泥土里。
小满捧着一盏刚刚烹好的新茶,一步步登上高台,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轻啜了一口,那温暖的茶香,仿佛瞬间抚平了所有的伤痛与疲惫。
她转头,望向一直静静站在她身侧的萧澹。
他身上的玄甲被天光映照得流光溢彩,一如当年初见。
沈撷英终于笑了,那笑容,像是冰封了许久的春山,终于落下了第一场初雪,干净,纯粹,动人心魄。
也就在此时,衡情司所在的方向,最后一缕作为信号的残烟升上高空。
那烟触及天际时,没有消散,反而骤然散作七彩的霓虹霞光,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入那万亩茶田之中,化作了叶尖晶莹的露珠。
与此同时,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而悠远的“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那是衡情司的地底心炉,炉鼎之上,裂开了三道全新的纹路。
而在沈撷英插入茶筅的泥土边,一株通体银白的茶芽,竟缠绕着几片破碎的、刻着符文的茶叶,顶开泥土,迎着新生之光,傲然而立。
她望着那株银芽,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这天地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天律已死,人间有情。”
远方,春山如笑。
盘踞在湖州上空的茶烟不再,可那真正的火种,已在人心之中,永燃不息。
胜利的喜悦弥漫开来,沈撷英却在那片新生的光芒中,心头猛地一跳。
一个被狂风暴雨暂时掩盖的念头,此刻如同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入她的脑海。
她用来揭露萧烬的《茶脉图志》秘法,她所依仗的一切知识根基……那承载着衡情司百年传承与所有秘密的根本,如今,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