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殿下饮药需尝三甜
南晏王朝的春,是泡在药香和蜜糖里的。
那股子精心煨炖出的暖软,厚厚地淤在临华殿,压过了檀香,沉过了锦帷,苦得刁钻,甜得发腻,像要把人的骨头都泡酥软了。
镂空蟠螭纹铜炉里滚着梨汤,“咕嘟咕嘟”,是这死寂里唯一活着的响动。
偶尔几声压不住的低咳从殿深处撕出来,扯得这过分精致的宁静一道裂了口子。
“皇姐,慢些。”
皇子萧澈捻着白玉匙,将温热的汤药仔细吹凉了,才递到榻边。
长公主萧灼斜倚着,一身素白中衣,墨发泼散,衬得那张脸白得几乎透明,眼尾却洇着病态的红,鸦羽长睫轻颤,每一次咳嗽,单薄的肩都抖得厉害,脆得像件琉璃盏,需拿金丝银线小心供着。
她就着萧澈的手,极小口地啜,秀眉立刻难受地蹙紧。
“苦……”言落,弱弱的撇开头,声音细弱,带着娇憨的鼻音,抱怨也像撒娇。
萧澈熟练地从青玉碟里拈起蜜渍梅子喂过去,语气是十足的耐心:“御医说了,这药得慢饮,药性才温和。喝完三匙,就尝颗甜的。”
这是临华殿雷打不动的规矩。公主殿下饮药,必得尝三遍甜。
宫人们垂首侍立,对这幅日日上演的亲密习以为常。龙凤双生,自幼一处长大,皇子宠溺病弱皇姐,天经地义。
萧灼含了梅子,眉眼稍舒,懒懒靠回软枕,目光虚虚落在窗外一株白梅上,气息微喘:“澈儿,那梅花开得真好,折一枝给我插瓶可好?”
萧澈应了声“好”,刚起身——
“报——!!八百里加急军情!北疆急报!!!”
嘶哑破裂的吼声裹着甲胄铿锵,悍然撞碎一殿静谧!
一名风尘仆仆、血染征袍的传令兵踉跄扑跪殿门外,浑身裹着边关特有的风沙铁锈味,瞬间冲散了满室暖香甜腻。
宫人骇得跪伏一地。
萧澈猛然转身,眉头紧锁,快步至殿门沉声问:“北疆如何?”
那兵士已是强弩之末,双手颤抖高举一封血污浸透的军报,激动得语无伦次:“殿下!大捷!天佑南晏!是…是鬼面..镇北将军!他赢了!苍狼王主力尽殁,溃逃百里!北疆…北疆暂安了!”
镇北将军..
萧澈微微点头。
那位近两年崛起、战无不胜却神秘莫测的边关煞神?竟能击溃雄踞多年的苍狼王?
“好!太好了!”他接过沉甸甸军报,指尖触及那暗褐粘稠的血渍,敬意与好奇油然而生。
正欲细问,身后猛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
萧澈急回头,只见萧灼不知何时已支起身,丝帕紧掩着唇,咳得浑身乱颤,苍白脸颊涌上不正常的潮红。
“皇姐!”他顾不得军报,急返榻前轻拍她背脊,语气焦灼,“定是被惊扰了!传御医!”
宫人乱作一团。
萧灼却勉强止住咳,微摆手,气若游丝:“没…没事,老毛病了。”她抬起水润的眸,看向传令兵,声音轻软却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北疆安定..甚好,那位将军……可安好?”
传令兵一愣,忙伏地:“回殿下,将军神威盖世,自是无恙!只是……”他声音低了些,“战场惨烈,将军虽胜,亦不免……血染征衣。”
萧灼眸光几不可查地一闪,旋即湮灭在虚弱水色里,轻轻“嗯”了一声,似放心又似疲惫已极,软软躺回去,阖眼喃喃:“无恙便好……澈儿,我乏了……”
萧澈心疼不已,挥退众人,仔细为她掖好被角,声音放得极柔:“皇姐歇着,我陪着你。”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梨汤微滚和女子急促呼吸。
萧澈坐回榻边,看着皇姐恬静睡颜,边关捷报带来的豪情被担忧取代。他的皇姐,柔弱至此,如何经得起半点风雨。
目光无意扫过她攥在手中的丝帕。
素白帕子一角垂落,上面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他叹口气,欲轻轻抽出,指尖却在触及帕子时猛地顿住
不对
这血,艳得过分……
他极轻地蹭了下血迹边缘。
指尖传来一种细微粘腻感,非纯粹干涸血液的质感,反而隐有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血腥的甜香。
像特制的胭脂染料。
他微微抬头,好似心疼一般,看向似乎熟睡的萧灼。
她呼吸均匀,面容平静无害。
为何血似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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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那西域雀鸟惊啄她手腕,她那般虚弱,如何能那般...轻巧迅疾地抖腕避开?无数被“想多了”压下的细微疑窦,因这方染“血”的帕子,轰然决堤
窗外春光正好,白梅冷香暗渡。
萧澈见萧灼已然睡下,便离开了
这暖香苦药的重重宫阙之下,他这位看似透明单纯的皇姐身上,究竟藏了多少……他看不透的迷雾?
千里之外,北疆。
尸横遍野,血沃焦土。残阳如血,泼洒天地。
残破“苍狼”王旗斜插尸堆,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道修长挺拔身影独立尸山血海之上,玄色重甲遍布劈痕,暗红血液顺甲叶滴淌,脚下积成粘稠暗红。青面獠牙鬼面具,在夕阳下反射冰冷残酷的光泽。
死寂。唯秃鹫高空盘旋,嘶鸣贪婪。
“将军,残寇清毕。”副将拖伤腿上前,声音嘶哑,满怀敬畏。
鬼面将军未回头,只极轻地:“嗯。”
声透过面具,低沉沙哑,辨不出音色,唯余血火淬炼后的漠然威压。
他(她)缓缓抬手,手中滴血长剑挽个利落剑花,锵然归鞘。动作流畅,充满暴力美感。
副将屏息。
却见将军俯身,从脚边蛮兵尸旁,极其自然拾起一株被血浸透、却顽强开着零星蓝花的植物。
副将识得,北疆特有“星夜兰”,剧毒,亦能入药,手法得当是止血奇药,稍偏即成见血封喉之毒。
将军指尖熟练捻动小花,沾血指腹极快做几个微妙难辨的动作,随即竟将花茎凑近面具下——似是嗅了嗅?
副将猛低头,不敢再看。
鬼面将军随手将毒花收入甲内暗袋,自然如呼吸。她(他)最后扫过死亡疆场,目光掠过那些扭曲尸体时,冰冷面具眼孔下,似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非胜利骄狂,而是更深沉的、洞悉秘密的漠然。
“打扫干净。”
命令毫无温度。转身,踏粘稠血色,向沉没夕阳走去。玄色披风卷起浓重阴影,仿佛拖拽整个战场的死亡与寂寥。
远处,南晏边城轮廓,在血色残阳中若隐若现。
无人得见,狰狞鬼面下,唇角极轻微一扬,飞快落下。
仿佛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