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边燧·面具下的修罗
北疆的风是刀子做的,掺着砂砾和血腥气,刮在脸上生疼。
副将陈锋拖着伤腿,指挥着还能动弹的兵士清理战场。收拢同袍遗骸,补刀未死的蛮虏,收缴战利品。动作麻利,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远处那道独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玄色身影。
鬼面将军。
没人知道他(她)的名字,没人见过他(她)的真容。两年前空降北疆,以雷霆手段收编溃军,以战养战,硬生生在这片绞肉场般的边关杀出了一条血路,杀得蛮族闻风丧胆。
他(她)作战风格狠戾癫狂,剑下从无活口。却又在某些细微处,透着一股令人费解的……灵性。
就比如现在。
将军俯身,从那具胸口插着箭矢、死不瞑目的蛮族百夫长腰间,解下一个皮质水袋,晃了晃,拔开塞子。
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奶酒味涌出。
周围士兵下意识屏息,以为将军要以此祭奠什么。
却见将军只是将那酒液倒在脚边一片相对干净的土地上,任由酒水渗入被血浸透的焦黑泥土。然后,他(她)从重甲内衬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玉似的瓷瓶,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将瓶内些许无色无味的液体滴入刚才倒酒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她)随手将空了的酒袋扔开,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锋却看得心头一跳。他认得那白玉瓷瓶,上次他腹部被狼牙棒撕开,肠子都快流出来,就是将军用这瓶里的药粉,混着一种捣烂的草根,给他硬生生止住了血,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药效神奇,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冷香,绝非军中医官所有。
将军似乎总能在尸山血海里,精准地找出某些能用的毒草或是药材。
正胡思乱想间,鬼面将军已直起身,目光扫过忙碌的战场,最后落在一匹被遗弃的、腿受了伤、正不安刨着蹄子的黑色战马身上。那是苍狼王的坐骑之一,神骏异常。
将军走过去。
黑马受惊,扬蹄欲踢。
将军不避不闪,戴着铁手套的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捏住马匹的笼头,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它流血的伤腿。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黑马竟渐渐安静下来,打着响鼻,用头蹭了蹭将军冰冷的玄甲。
陈锋看到将军的手指在那马腿伤处附近按了按,似乎做了些什么,太快,看不清。旋即,将军从怀中摸出一点干粮,喂到马嘴边。
“牵下去,治好它。”将军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是那般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是!”立刻有士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带走黑马。
陈锋低下头,心里那点违和感又冒了出来。对敌人那般酷烈,对牲畜却……还有那神鬼莫测的医术毒术……
这位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锋。”将军突然点名。
“末将在!”陈锋猛地回神,忍着腿伤上前。
“伤亡如何?”将军问,目光依旧投向远方沉沦的夕阳,那血色将他(她)的面具染得愈发狰狞。
“回将军!我军阵亡七百三十一人,重伤二百零四,轻伤不计。歼敌……逾万。”陈锋声音沉痛中带着激动,“苍狼王本部精锐尽丧于此,此战之后,北疆至少可安稳三年!”
“七百三十一……”将军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默然片刻。风吹动他(她)玄色披风,猎猎作响。“把阵亡弟兄的名字记下来,抚恤金加倍,派人亲自送回原籍。”
“是!”
“重伤者,用最好的药。”将军顿了顿,补充道,“我带来的那些,不必省。”
陈锋心头一热:“末将代弟兄们,谢过将军!”
将军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忙。
陈锋行礼退下,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残阳如血,将将军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在尸骸与残兵断戟之上。他(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片刚刚经历疯狂杀戮的土地融为一体,成了另一座沉默的、染血的丰碑。
或许,守护神本就该是这般模样。来自深渊,比敌人更狠,才能压得住这无边血煞。陈峰如是想。
……
夜,彻底吞没了北疆。
帅帐内烛火通明,却只照亮一隅。
鬼面将军卸去了沉重的外甲,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坐在案前。狰狞的鬼面具依旧扣在脸上,在跳跃的烛光下更显诡谲。
他(她)面前摊着那封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副本,以及一小叠来自不同渠道的密函。
指尖划过纸上“苍狼王溃败百里”的字样,并无喜悦。
案角,放着那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星夜兰”。蓝色的花瓣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将军拿起那株毒花,指尖微动,熟练地剔除掉无用的部分,只留下几片花瓣和根茎,然后取过一个小巧的玉臼,将其细细研磨。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医者般的专注,与他(她)白日战场杀神的形象判若两人。
粉末制成,他(她)小心地将其分装两个不同的小袋。一袋色泽深蓝,另一袋却近乎无色。
做完这一切,他(她)才拿起一份边缘印有特殊火焰纹的密函。
展开,上面只有简短的暗语。
翻译过来是:——【无烬城有单。目标:汝之首级。价码:黄金万两,另加苍狼部秘藏舆图。】——
烛火猛地爆了一下灯花。
面具下,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意外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玩味的嘲讽。
“终于来了……”低哑的自语在帐内回荡,“比预想的,还快了些。”
他(她)拿起那份关于无烬城首领“烬”的寥寥数语的资料。
“烬……”指尖敲了敲那个名字,“……倒是期待一会。”
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将密函凑近烛火,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一小簇灰烬落下。
他(她)起身,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向外面清冷的夜空。北疆的星空格外低垂,也格外冰冷。
京城……此刻该是暖香软玉吧?
不知那丫头,今日的药,喝了三匙,是否乖乖吃了三颗梅子?
想到此处,面具下的眸光,似乎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便重新被冰冷的锐利所覆盖。
放下帐帘,他(她)回到案前,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笺,提笔蘸墨。
落笔的字体,却并非将军平日批阅军务时的铁画银钩、霸道凌厉,而是另一种略显清雅、却暗藏风骨的字迹。
【北风一切安好,勿念。北风已暂歇,然寒冰之下暗流未止。梅苑旧疾,望勤加拂拭,勿使尘染。兄一切安,已盼归期。】
信笺末尾,并无落款,只极小地、以淡墨勾勒了一枚燃烧殆尽的火焰纹样。
吹干墨迹,封入火漆密函。
“影七。”将军对着空无一人的帐幕低唤。
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跪伏于地,无声无息。
“送去京城,‘老地方’。”将军将密函抛出。
黑影精准接住,叩首,继而如烟般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内重归寂静。
将军独自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脸上冰冷坚硬的鬼面具边缘。
许久,他(她)缓缓摘下面具。
烛光摇曳,映照出的侧脸线条……竟与千里之外临华殿中那位病弱的公主,有着惊人的、近乎一模一样的下颌弧度与白皙肌肤。
只是那双眼睛,此刻没有丝毫娇弱水汽,唯有深不见底的寒潭,锐利,冰冷,洞悉一切,仿佛蕴藏着能吞噬山河的影子。
他(她)微微侧头,看着铜镜中模糊的、属于自己的真实面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
“游戏,开始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杀伐与掌控。
“我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