圛兴城,圣都的脉搏,似乎在不经意间悄然加快了跳动。起初,只是街头巷尾玩耍的垂髫稚子,拍着手,用清脆却透着莫名寒意的童音,唱着一段古怪的童谣:
“神羽落圛兴,
圣心十四斩。
巨鸟蔽天日,
白塔照幽冥!”
这歌谣如同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迅速从孩童口中蔓延开来。在喧闹的市集,挑着担子的货郎会压低声音,对相熟的买主神秘兮兮地嘀咕:“听说了吗?《褖兴图》里的那句老话,‘神使北归,十四而止’!怕不是…要应验了?”在弥漫着廉价茶汤和汗味的简陋茶肆,几个粗布短打的力夫围坐,酒酣耳热之际,也忍不住压着嗓子议论:“十四…嘿!当今圣帝,可不正是咱圛兴圣朝的第十四位天子?‘而止’…这话听着可忒不吉利了!” 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混杂着市井的烟火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圣都的每一个角落。一种莫名的、带着焦躁与窥探的暗流,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无声涌动。
关于《褖兴图》的传说,也随着流言重新浮出水面。老人们信誓旦旦地讲述:那是开国圣帝祇流政兴一统大陆后,在圣兴大教堂最神圣的祭坛前,由涅世教创教者圣神屠天道降下无上启示,辅以教中秘传星轨推演之术,为帝国未来千年命途所作的预言画卷!据说画卷展开时,霞光万道,异香满殿,所见者无不心神剧震。然而,不知因何缘由——或许是预言太过惊世骇俗,或许是其中揭示了不可承受的未来——太祖圣帝在极度震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之下,竟下令将此圣物当场焚毁!只是当时殿内重臣众多,纵使卷轴成灰,那画卷上承载的零星箴言,也如同烧不尽的野草,在岁月的夹缝中口耳相传,顽强地存活了下来。而“神使北归,十四而止”,便是其中最令人心悸、也最扑朔迷离的一句。
帝宫深处,观星阁内。
巨大的穹顶上,镶嵌着无数细碎的夜光宝石,模拟出圛兴大陆浩瀚的星图。中央一座精密的浑天仪缓缓转动,黄道、赤道、星宿轨迹交错运行,发出极轻微的、富有韵律的机括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属于精密器械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圣帝祇褍负手立于浑天仪旁,身着明黄色的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积郁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如同这模拟星穹上无法驱散的暗影。他身旁,长公主祇暄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常服,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显得格外清新灵动。她正踮着脚尖,好奇地用手指点着浑天仪上代表“极木多城”方位的几颗冰冷蓝宝石。
“父帝您瞧,”她转过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按照这仪轨推算,极木摩格雪峰顶上的‘寒极星’,再过七日,就会运行到离‘长明星’最近的位置!《星野志》上说,每逢此象,极北之地便会有持续三日的‘永昼’奇观!冰雪在星辉下会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像神女遗落的纱幔!真想去亲眼看看呀!”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不谙世事的向往,暂时驱散了观星阁内沉凝的气氛。
祇褍侧头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侧脸,眼底深处那常年冰封的猜忌与阴鸷,难得地融化了一丝,流露出真切的宠溺。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女儿额前一缕调皮的发丝,声音低沉而温和:“暄儿对星象地理的悟性,远胜你那几个只知斗鸡走马的兄弟。永昼奇观虽美,然极北苦寒,非人力可久居。倒是这星移斗转,暗合王朝气运流转,更值得细究。”他话锋一转,指着浑天仪上另一组缓缓交错的星轨,“譬如这‘天枢’与‘摇光’二星交汇于帝都分野,往往主边疆不宁,或…朝堂有变。为帝者,需明察秋毫,未雨绸缪。”
他看似随意地点评着星象,话语间却将边疆军报的紧张、朝臣奏疏中隐含的机锋、乃至对几位皇子和南兴王动向的隐忧,都巧妙地编织进去,如同春雨润物般,潜移默化地将帝王心术与朝堂制衡之道,灌输给身旁聪慧的女儿。
祇暄听得似懂非懂,心思更多还是在那瑰丽的永昼奇观上,但还是乖巧地点着头:“嗯,父帝教诲的是。星象玄奥,蕴含天地至理,也藏着治国的智慧。就像您常说的,为君者,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她俏皮地眨眨眼,努力回忆着父帝平日教导的帝王心术。
祇褍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暄儿的聪慧灵透,是他在这冰冷宫廷中难得的慰藉。看着她努力理解那些沉重话题的模样,他心中那隐秘的、关于帝国未来的沉重托付,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
就在这时,祇暄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浑天仪基座上一处繁复的、象征着“轮回”与“因果”的古老纹饰。这纹饰让她莫名想起了塔府莲池畔,那位灰衣僧人沉静的眼眸和他口中玄妙的“缘法”。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父帝,”她微微歪着头,带着纯粹的好奇,仿佛只是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那…您知道咱们圛兴大陆上,除了国教涅世圣教,还有一种叫‘渡世佛宗’的教派吗?他们说世间万物都讲一个‘缘’字,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感觉…和星象流转的规律,好像也有点相通之处呢?”
话音刚落,祇暄心中便猛地一紧!糟了!她只顾着好奇,竟忘了父帝对国教正统的绝对坚持和对其他教派的严苛态度!她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袖,指尖微微发凉,懊悔自己一时口快。
果然,祇褍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冰霜覆盖。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地盯住女儿,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渡世佛宗?‘缘’?”他声音低沉下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暄儿,你从何处听来这些旁门左道的言论?宫中讲学,从未涉及此等异端邪说!”
祇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父帝那陡然转变的目光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她绝不能说出江侯疏和塔府!情急之下,她垂下眼睑,避开父帝锐利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少女般的随意和心虚,小声嗫嚅道:“前些日子…宫里头实在闷得紧,女儿就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悄悄溜去西市逛了逛,碰巧遇到一个游方的小和尚。他…他坐在街角,对着来往行人念些听不懂的话,女儿一时好奇,就…就过去跟他搭讪了几句…”她越说声音越小,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又有点出格的小事。
“哦?游方僧人?”祇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那目光更加深沉,如同寒潭,“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特别的…”祇暄努力回忆着无缘那晚的话,小心翼翼地复述,“就是说什么…人生际遇都是缘分,聚散离合也是缘分…还说,涅世教讲神力护国,他们佛宗讲的是…是内心的自在和慈悲…”她偷偷抬眼觑了下父帝的脸色,见他眉头紧锁,立刻补充道,“女儿听着觉得新鲜,但也没太懂!就觉得…有点意思罢了…”
“哼!”祇褍冷哼一声,那声音在空旷的观星阁内显得格外清晰冰冷,惊得祇暄肩膀微微一颤。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模拟的星穹,目光投向窗外帝宫重重叠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琉璃金顶。
“旁门左道,惑人心智之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所谓的‘缘’,不过是无能者面对命运无常时的自我慰藉,是懦夫逃避责任的托词!更是野心家用来蛊惑愚民、动摇国本的邪说!”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炬,直刺祇暄,带着帝王的威压:“涅世圣教,乃我圣朝立国之基!圣神屠天道显圣,助太祖涤荡群魔,一统圛兴,护佑国祚绵长!其教义博大精深,讲的是涤荡罪业,护国佑民,彰显的是煌煌天威与无上神力!岂是那些只会空谈什么‘缘起缘灭’、‘心之自在’的虚妄之言可比拟?”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笼罩住祇暄:“那些所谓的佛宗道流,不过是些掩人耳目、故弄玄虚的辩术!其存在,不过是因太祖仁德,念其传承不易,网开一面,留其一丝香火苟延残喘罢了!实乃疥癣之疾,难登大雅之堂!”他语气中的轻蔑与厌恶,毫不掩饰。
祇褍紧盯着女儿有些发白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律烙印下来:“暄儿,你是我圣朝最尊贵的公主!你的心智,当如北辰般澄澈坚定,当以圣教正道为圭臬!万不可被这些旁门左道的虚妄之言迷了心窍,乱了方寸!更不可再与这些来历不明、妄议正道的闲杂人等有任何纠葛!明白了吗?!”
祇暄被父帝身上骤然爆发的冰冷威压和严厉话语震慑住了。她看着父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厉色,所有想为那位沉静小师父辩解几句的话,都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从未见过父帝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惊惧,只能低下头,用力绞着衣角,讷讷地应道:“是…父帝,暄儿明白了…暄儿再不敢了…”
“嗯。”祇褍看着女儿低眉顺眼的模样,神色稍霁,但眼底深处那抹警惕的阴霾却并未散去。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些许平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余威:“好了,夜已深,你也累了,回宫歇息吧。”
“是,父帝。”祇暄如蒙大赦,连忙屈膝行礼,逃也似的退出了这气氛陡然变得压抑沉重的观星阁。直到走出很远,她才敢抬手,轻轻按在怦怦直跳的胸口。指尖触碰到袖中一个硬物——那是江侯疏前日托人悄悄送入宫给她把玩的一串小巧的、刻着“缘”字的檀木佛珠。此刻,这小小的佛珠却像一块烙铁般烫手。
她回头望了一眼观星阁那如同巨兽般沉默在夜色中的轮廓,又想起莲池畔那位小师父澄澈平和的眼神和他口中玄妙的“缘法”。父帝那冰冷的斥责与严厉的警告犹在耳边,而江侯疏温暖坚定的守护誓言亦在心头回荡。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心中冲撞着,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这金碧辉煌的宫阙,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
观星阁内,祇褍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浑天仪下。模拟的星图在他头顶缓缓流转,冰冷的光点映在他深沉的眸子里。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刚才祇暄行礼时,无意间从袖中滑落、被他不动声色接住的那枚小小的檀木佛珠。珠子圆润,上面那个清晰的“缘”字,在星图幽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五指缓缓收拢,将那枚小小的佛珠紧紧攥在掌心,力道之大,指节泛白。一声极低的、带着无尽寒意与掌控欲的呢喃,消散在只有星图机括声回响的冰冷空间里:
“缘?……朕,才是这圣都圛兴,唯一的‘缘’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