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银针·猫与鸟
翌日中午 皇宫深处,公主萧灼的灼华宫却一反常态地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悲戚。
昨日还活蹦乱跳、深受萧灼宠爱的雪狮子猫“雪团儿”,此刻僵硬地躺在铺着软绸的小篮里,原本蓬松洁白的毛发失去了光泽,口鼻处残留着一点未能擦净的黑紫色血沫,死状凄惨。
几个小宫女围在一旁低声啜泣。萧灼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未施粉黛,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眼圈微红,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雪团儿冰冷的小身子,肩头微微颤抖,一副我见犹怜、悲伤得难以自抑的模样。
“皇姐……”萧澈快步走进殿内,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他心头一紧,几步上前,目光扫过死去的猫儿,眉头瞬间锁死。他今日一早听闻灼华宫出了事,立刻便赶了过来。
“澈儿……”萧灼抬起泪眼朦胧的眼,声音带着哽咽,“也不知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喂了它半盏羊乳,片刻功夫就……”她说着,又是一阵轻咳,仿佛悲伤牵动了旧疾,孱弱得随时会晕过去。
萧澈连忙扶住她看似摇摇欲坠的身子,入手处一片冰凉。他扶着她到一旁的美人榻坐下,沉声问:“可传了太医?查验过那羊乳了?”
“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像是误食了什么东西,中了剧毒。”萧灼拿着锦帕拭泪,气息微弱,“羊乳也验了,说是……没问题。许是它自己调皮,不知在哪儿误食了脏东西……”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助和悲伤,将一个痛失爱宠、柔弱无助的公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澈的心却沉了下去。
误食?毒从何来?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那盏被打翻在地、还残留着少许乳白色的玉碗上。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萧灼的手背以示安抚:“皇姐节哀,保重身子要紧。许是意外,我让人再仔细查查宫中各处。”
他起身,假意四处查看,实则注意力高度集中。他走到那玉碗旁,蹲下身,指尖极其隐秘地沾了一点残留的羊乳,凑近鼻尖轻嗅——除了奶腥气,并无异味。萧澈虽对各类毒物虽不精通,却也略有涉猎,有些极品毒物本就是无色无味。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萧灼身上。她正侧对着他,低头垂泪,优美的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仿佛一折就断。
就在这一刻,一只不知从哪儿飞进来的、色彩斑斓的蝴蝶扑棱着翅膀,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小几上一碟刚刚呈上来、准备给萧灼压惊的精致点心上。那点心做得玲珑剔透,是萧灼平日最爱的桂花糖糕。
萧澈的眼神猛地一凝。
只见萧灼似乎被蝴蝶吸引,抬起了泪眼。她看到蝴蝶停在点心上,像是怕蝴蝶弄脏了食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拈起发间一枚并不起眼的银簪尾饰,用尖端极其自然地将那只蝴蝶轻轻拨开。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与随意,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
但萧澈却瞧见了
就在她用银簪拨开蝴蝶之后,那枚银簪的尖端,极其“不经意”地在那块被蝴蝶停留过的桂花糖糕上点了一点,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细小凹痕。随后,她便像是失了兴趣,随手将银簪插回发间,又拿起锦帕掩唇轻咳起来。
整个过程再平常不过,若非萧澈留心,几乎要错过那银簪与点心接触的刹那。
很快,宫人端来了温水和新的茶点。萧灼悲伤地摆了摆手,示意没什么胃口。
一只贪嘴的雀儿飞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歪头看着殿内的人群。
萧灼像是被雀儿的叫声吸引,又或是想转移一下悲伤的情绪,她目光落在小几上那碟没人动过的点心上,尤其是那块被她银簪“点”过的桂花糖糕。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细弱:“这点心也吃不下,拿去丢了吧,怪可惜的……”她说着,竟亲自伸出手,拈起了那块特殊的桂花糖糕,手腕轻轻一扬,将其丢出了窗外,正好落在窗下的草丛里。
那窗下的雀儿先是受惊飞起,旋即又被点心的香气吸引,小心翼翼地盘旋落下,试探着啄食那块糖糕。
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大多还在悲伤的公主和死去的猫儿身上,无人留意窗外。
唯有萧澈,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一般,紧紧追随着那只雀儿。
一下,两下……
雀儿欢快地啄食着那块香甜的点心。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萧澈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涌上一股强烈的自我怀疑和荒谬感。他在想什么?
这个念头还未完全落下——
窗外的雀儿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哀鸣!
它猛地停止了啄食,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翅膀胡乱扑腾,几片羽毛零落飘下。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它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细小的爪子蹬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与殿内那只猫的死状,何其相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萧澈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他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耳边所有的哭泣和安慰声都迅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世界里只剩下窗外那只瞬间毙命的雀儿,和眼前这个依旧苍白、柔弱、眼中含泪、仿佛对窗外惨剧一无所知的皇姐。
羊乳无毒。
猫死了。
点心有毒。
鸟死了。
而那块致鸟于死地的点心,刚刚被她用银簪“无意”地触碰过。
真的是无意吗?
那银簪……是在试毒?还是在……下毒?
一个柔弱不堪、久居深宫、连汤药都要人尝三遍怕苦的公主,怎么会拥有如此剧毒之物?又怎去伤害无辜的猫和鸟
那轻描淡写的一拨、一点、一丢……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无比,却又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与精准
她拨开的真的是蝴蝶吗?她点那一下真的是无心吗?她丢出点心真的是因为可惜吗?
他猛地看向萧灼。
萧灼似乎终于注意到了窗外的动静,她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雀儿的尸体,漂亮的眼眸中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惊讶和怜悯:“呀……那小雀儿怎么了?点心有毒?这宫里今日是怎么了……澈儿……”她的声音柔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哀伤,完美无瑕。
萧澈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一片澄澈的悲伤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那纯然就是一个善良柔弱女子见到不幸事件时最真实的反应。
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他绝对会深信不疑。在皇宫中下毒本就难如登天,更何况还是在最受宠的长公主的灼华宫中下毒?
萧澈眼神微眯,看着萧灼
皇姐,你似乎有秘密瞒着我….
却又想让我自己发现…
“皇姐……”他的声音有些发干,自己都几乎听不出来,“你……那枚银簪,很是别致。”
萧灼闻言,转回头,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随即像是才想起,抬手轻轻碰了碰发间的银簪,露出一个虚弱而怀念的笑容:“你说这个?是母后去岁赏的,说是能辟邪安神。怎么了?”
她能如此自然地将话题引到去世的母后身上,轻易勾起萧澈的哀思与柔软,从而不动声色地化解掉任何可能的深究。
萧澈到了嘴边的话,猛地哽住了。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庞,那双清澈见底、此刻还含着水光的眼睛……
一切都可以被解释为巧合。
完美的巧合。
“没……没什么。”萧澈艰难地移开目光,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只是觉得……皇姐节哀,我……我去让人好好安葬雪团儿,再彻查宫中,定不让此类事再发生。”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灼华殿,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从心底里冒出丝丝寒气。
他站在玉阶上,回头望向那精致华美却仿佛藏着无尽秘密的宫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疑窦,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再也无法拔除。
皇姐……
你究竟是谁?
或者,你柔弱表象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那只瞬间毙命的雀儿,像是一个冰冷的嘲讽,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底。
而在他身后,灼华宫殿内。
当所有人都退下,只剩下萧灼一人时。
她脸上的悲伤和脆弱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走到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草丛里那只雀儿的尸体,眼神冷冽如冰泉,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怜悯与哀伤。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拈着那枚看似普通的银簪。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银簪尖端,那里,有一丝极淡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幽蓝色泽一闪而逝。
她唇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讥诮,与方才那个柔弱公主判若两人。
“蠢货。”
一声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评价,不知是在说那下毒的人,还是在说那只倒霉的雀儿,亦或是……其他。
她指尖一弹,银簪精准地落入一旁的清水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从水中升起,旋即消散无踪。
银簪恢复光亮如新。
她拿起银簪,重新插回发间,姿态慵懒而优雅,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目光转向窗外萧澈远去的背影,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
“怀疑了么?我亲爱的……弟弟。”
她的声音低柔,却带着一种足以令人冻结的寒意。
殿内熏香袅袅,掩盖了所有不该存在的味道。
只有窗外那只僵硬的雀儿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残酷而隐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