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如同诅咒般的童谣,终究没能被厚重的宫墙阻隔。它像一股带着冰碴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九重宫阙深处,最终,流到了帝国权力最核心的所在——圣帝祇褍的御案前。
当内侍总管战战兢兢、字斟句酌地将宫外市井间悄然流传的诡异歌谣复述完毕时,偌大的圣心殿内,死寂得可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神使北归,十四而止,古经残卷,早已镌刻,覆亡序曲。”
祇褍端坐在蟠龙金椅之上,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袖中那枚被他体温焐得温热的传国玉玺,他用指腹感受着羊脂一般温润的玉面,感受着权柄在握的实感。十四!十四!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经上!《褖兴图》那个被视为禁忌的古老预言卷上难道早已写就了圣朝以及他最终的宿命了么?
他的手掌猛地攥紧,玉玺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冲上他的头颅!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瞬间天旋地转,御案上的奏章、玉玺、笔架都扭曲变形。耳边嗡鸣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疯狂地、不规则地抽搐、撞击着胸腔!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骇人的惨白,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
“圣上!”侍立两旁的内务总管和近卫统领魂飞魄散,失声惊呼,慌忙抢上前去搀扶。
“传…传御医……”祇褍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瘫软。那枚象征无上权利的玉玺,终于从他无力的掌心滑落,“叮”的一声脆响,滚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在摇曳的烛火下,冷冷地嘲笑着帝王的威严。
圣帝祇褍,倒下了。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森严的帝宫中激起千层浪。御医院灯火通明,所有当值的、休沐的御医被连夜召入禁中。银针、艾灸、奇香异草熬制的汤药……所有能想到的手段都用尽了。圣帝的脉象却依旧紊乱如麻,时急时缓,时沉时浮,仿佛体内有一股狂乱的气流在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时而高烧呓语,口中反复念叨着“十四”、“神使”、“覆亡”等破碎的字眼;时而又陷入冰冷的昏睡,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数日下来,那张曾经威严的脸庞迅速凹陷下去,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整个圛兴城上空,都仿佛被一片无形的、名为“国本动摇”的阴云所笼罩。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圣心殿内殿。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也掩盖不住那股源自病体深处的衰败之气。重重明黄的帐幔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祇褍半倚在巨大的龙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如同受伤困兽般的阴鸷光芒。
龙床前不远处,肃立着几位帝国最核心的重臣:首座谋士巫贤,身形干瘦,穿着一袭深紫近黑的宽大袍服,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偶尔开合间精光四射;涅世圣教大教主兖愘,身着绣满星辰与神纹的绛紫色法袍,面容庄严,;护塔侯江侯端,身着深紫色侯爵朝服,腰悬御赐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神深处是挥之不去的忧虑与沉重。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位重臣都屏息凝神,目光或忧虑、或深沉、或探究地落在病榻上的帝王身上。
“咳…咳……”祇褍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旁边的内侍慌忙递上参汤,他勉强喝了几口,喘息稍平,那阴鸷的目光缓缓扫过床前的几位心腹。
“朕的病……”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御医束手,药石罔效。星象官日夜推演天穹星轨,亦未察异兆。尔等……可曾听闻宫外那些……大逆不道的流言?”他刻意加重了“流言”二字,声音里透着刻骨的寒意。
巫贤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细长如缝的眼睛里幽光一闪,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枭。他上前半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陛下圣明烛照。宫外谣诼纷纷,妄议天机,其心可诛!然……”他话锋一转, “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龙体素来康健,此番骤然违和,绝非无因。星象虽无显兆,然人间之气运流转,或可另辟蹊径以察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祇褍放在锦被外那只枯瘦的手。那只手,曾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此刻却微微颤抖着。
“陛下适才提及星象官未能查知异兆,然……臣斗胆揣测,这‘异兆’,或许并非来自九天星穹,而是……落在这凡尘帝都之内?”巫贤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阴冷,“臣精研巫理卜筮之道多年,深知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帝王身负社稷重器,龙气煌煌,自有其克星污浊之气。一旦此等污浊之气近于帝星,轻则遮蔽圣聪,重则……侵蚀龙体,动摇国本!”
“克星?污浊之气?”祇褍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死死盯住巫贤。
“正是!”巫贤语气陡然变得肯定,他微微挺直了干瘦的身躯,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臣反复推演那童谣谶语,其首句‘神使北归’,此‘神使’究竟为何物?北归,究竟是自北地归来还是向北地归去。从《褖兴图》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当中,我朝历代神官皆以为北地冰城极木多一支在上古争雄大陆败落而残存的翼族人或将是威胁帝国的统治的贼子,所以一直在极木摩格雪峰南侧囤积了大批军队,只要发现有极北之地人士越过高峰便即刻灭杀,所以,数百年来那支翼族人也只是龟缩于极北苦寒之地,根本无法对圣朝构成威胁。然,我们似乎一直将极北之地作为预言中的贼子看待,却忽略了‘神’之一字,音近……‘僧’!”
“僧!”兖愘大教主眉头一皱,。
“对!僧!”巫贤眼中精光大盛,如同终于抓住了关键,“陛下可还记得,前些时日,长公主殿下曾无意间向您提及,她在西市偶遇一游方僧人?殿下言其谈吐奇异,讲什么‘缘法’?帝国建立以来虽未对旁门左道赶尽杀绝,但在这圣城圛兴国教圣地根本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他们纵使要传扬他们的道法亦会避开圣都。然,此次竟明目张胆现身于圣都闹市,实是怪哉。”他步步紧逼,将祇暄那日无心之言与今日的流言、圣帝的病体巧妙地串联起来,“时间如此巧合!那游方僧人莫名出现在圣都,宣扬异端邪说,惑乱人心!紧接着便是这指向昭然的童谣流传,陛下圣体便骤然违和!这绝非偶然!”
他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的狠厉:“臣敢断言!此僧,便是那童谣中所指之物!其本身,便是那克制帝星龙气、污浊圣体的不祥之源!是其身带的异端邪气,冲撞了陛下的煌煌龙气,方致此劫!《褖兴图》预言虽是古老传言,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等妖僧,乃帝国之祸胎,陛下龙体之克星!留之,后患无穷!”
“妖僧……克星……祸胎……”祇褍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戾气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偏执!连日来病痛的折磨、对预言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权力流失的恐慌,在这一刻被巫贤精准地引爆!所有的疑虑、愤怒、恐惧,仿佛都找到了一个清晰无比、可以倾泻的出口!那个模糊的、宣扬“缘法”的灰衣僧人形象,在他扭曲的视野里,瞬间化作了面目狰狞、意图颠覆他江山社稷的妖邪!
“杀!”一个嘶哑而充满暴虐气息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从祇褍的喉咙深处迸出!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抓紧了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疯狂的杀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给朕……抓!全城搜捕!掘地三尺!找到那个妖僧!一经发现……就地格杀!以……涤荡污浊!”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帝王的暴戾与对未知威胁的极端恐惧。
而此刻,塔府深处,一处专为贵客准备、位置相对偏僻的清幽小院厢房内。无缘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中菩提念珠缓缓捻动。窗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骚乱之声,如同投入古井的碎石,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微澜。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澄澈的眸子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外面那个因帝王一怒而陷入恐慌与暴戾的疯狂世界。他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静无波:
“缘来陀佛。劫起缘生,业火自招。该来的,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