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华殿内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萧澈那一声情真意切、惊惶未定的“有刺客”和“快传太医”,成功地将闻讯赶来的侍卫和宫人们的注意力,从殿内那不寻常的打斗痕迹和诡异气氛,转移到了一个“受惊过度、担忧皇姐安危”的皇子形象上。
太医匆匆赶来,战战兢兢地检查了床榻上昏迷的替身宫女,结论自然是“受了极大惊吓,气血逆乱,加之旧疾体弱,故而昏厥”,开了几副安神压惊的汤药。至于殿内的打斗痕迹和破损的物件,则被归咎于“刺客凶猛,皇子殿下奋力抵抗所致”。
萧澈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倒不全是装的,那毒针带来的麻痒刺痛感正丝丝缕缕地蔓延),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在外间临时搬来的软椅上,看着众人忙碌收拾,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杀手消失的窗口和之前发出怪异咳嗽声的床榻内侧。
机关盒已经被机灵的太监当成“被刺客破坏的物件”迅速收走了。那替身宫女也被抬去偏殿“静养”。一切可能暴露秘密的痕迹,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下被快速抹平。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交锋,只是夜深人静时的一个错觉。
但萧澈胸前的伤口和体内逐渐扩散的毒素,却在清晰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皇姐不在宫中。
有一个武功极高、身份成谜的杀手在守护(或者说监视)着临华殿。
而这个杀手,两次对他手下留情。
为什么?
是因为皇姐的命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脑中再次浮现那双冰冷无波,却又在某一瞬间让他感到诡异熟悉的眼睛。还有那枚被塞入手中的、名为“钥”的古怪玉牌。
“殿下,您也受了惊,让太医给您瞧瞧吧?”贴身太监福德小心翼翼地上前,看着萧澈愈发难看的脸色,担忧地建议。
萧澈回过神,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疲惫:“无妨,只是些许皮肉擦伤,受了点惊吓。调理一下便好。今夜之事,严禁外传,以免引起宫中恐慌,惊扰了父皇和太后圣安。对外只说是……是有野猫闯入,打翻了器物。”
“是,奴才明白。”福德连忙应下,心中却暗道,什么样的野猫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殿下这分明是想将事情压下。他不敢多问,只是更谨慎地伺候着。
又处理了一些善后事宜,萧澈才借口需要静养,遣退了众人。
重华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萧澈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缓缓扯开胸前的衣襟。那道被短刃划出的伤口并不深,但周围的皮肤已经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细小的血管微微凸起,如同蛛网般蔓延,带来持续的刺痛和麻痒。
好烈的毒!
他眼神一冷,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吞下。这是听雨楼秘制的解毒丹,能解百毒,但能否完全克制这诡异毒素,他并无十足把握。
运功催化药力,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缓缓驱散着体内的寒意和麻痹感,但伤口处的青黑色却并未立刻消退,只是蔓延的速度减缓了许多。
这毒……竟如此刁钻!
他回想起那杀手短刃上幽蓝的光泽,以及她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这样的毒,这样的身手……绝非寻常江湖势力能培养出来的。无烬城……“烬”……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个组织的底细,以及它和皇姐失踪之间的关联!
还有那个杀手……她到底是谁?为何一次次放过自己?那枚“钥”又究竟是什么?
无数疑问盘旋,但他深知此刻最重要的是解毒和稳住宫中局面。他不能倒下,至少在确认皇姐安全、揪出幕后黑手之前,绝不能!
……
北疆,鹰嘴涧。
夜色如墨,寒风如刀。
陡峭的崖壁上,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静静地蛰伏着,如同等待猎物的蛛。
萧灼一身黑色劲装,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鬼面面具,目光透过面具的孔洞,锐利地扫视着下方蜿蜒狭窄的谷道。这里是她选定的伏击地点,敌军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
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被她用金针和强效药物暂时压制下去。比起肉体的疼痛,心中的焦灼更甚。
烬的突然现身与警告,京中澈儿可能面临的危险,都像是一根根绳索,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狠厉的手段,结束这场战争!
所以,她选择了这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孤身潜入,以毒破敌!
下方,沉重的车轮声和蛮族士兵粗野的呼喝声由远及近。一支规模不小的运粮队正缓缓进入鹰嘴涧。
就是现在!
萧灼眼中寒光一闪,正欲动作,怀中那枚天机阁的玉符却突然再次微微发热!
又来了?!这次是什么?京城又出事了?还是澈儿……
她动作猛地一滞,强行压下立刻查看的冲动。下方敌军正在通过,时机转瞬即逝!她不能分心!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指尖寒光闪烁,数根细如牛毛、淬着剧毒的银针已夹在指间。
然而,就在她即将出手的刹那——
“咻——啪!”
一枚响箭突然从对面山崖射出,在空中炸开一团醒目的绿色火焰!
下方的运粮队顿时一阵骚动!
“有埋伏!”
“警戒!快警戒!”
敌军队长声嘶力竭地大吼,士兵们慌乱地举起盾牌,收缩队形!
被发现了?!怎么可能?!
萧灼心中巨震!这个伏击点是她精心挑选,行动更是绝密,怎么会……
不对!那响箭并非冲着她来的,而是……示警?像是在提醒下方的运粮队?
是谁?
她猛地抬头望向对面山崖,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下一刻,更让她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下方原本只是慌乱的运粮队中,突然爆起数道强悍的气息!十几名看似普通的运粮兵猛地扯掉外袍,露出内里精良的软甲,身手矫健地扑向粮车,迅速掀开覆盖的油布!
那下面露出的,根本不是粮草,而是一架架已经上弦、闪着幽冷寒光的重型弩箭!弩箭的箭头……竟然对准了她所藏身的这片崖壁!
这是一个反埋伏的陷阱!
对方早就料到她可能会来袭扰粮道,甚至精准地预判了她可能选择的伏击点!这些伪装成运粮兵的高手和弩箭,就是为她准备的!
中计了!
萧灼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若不是方才那枚诡异的响箭提前示警,引得对方仓促发动,此刻她恐怕已经被那些威力巨大的弩箭射成了筛子!
是谁?谁在帮她又害她?那响箭是谁放的?对面的黑影是谁?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此刻已容不得她细想!
“放箭!”下方敌将狰狞的吼声响起!
嗡——!
数架重弩同时激发,粗长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铺天盖地般向她藏身的区域覆盖而来!
速度快得惊人!
萧灼瞳孔急缩,体内磅礴内力瞬间爆发,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急掠!
轰!轰!轰!
沉重的弩箭狠狠钉入她方才所在的崖壁,巨石崩裂,烟尘弥漫!整个山崖都在震颤!
好强的威力!这绝非普通军弩!
萧灼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而第二波弩箭已经再次上弦,冰冷的箭簇再次锁定了她!
下方那些伪装的高手也纷纷跃起,手持利刃,如同饿狼般扑向她可能落地的区域!
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
一声极轻微、却穿透力极强的破空声响起。
并非来自下方,而是来自侧后方!
一道细长的黑影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划过夜空,竟然……并非射向敌人,而是射向了其中一架正要发射的重弩!
“咔嚓!”
一声脆响,那架重弩关键的机括部位竟然被那黑影瞬间击碎!整架弩箭顿时瘫软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下方敌军都是一愣!
萧灼却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足尖在一块崩落的碎石上轻轻一点,身形再次拔高,如同夜枭般投向另一处更为隐蔽的岩石后方!
同时,她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毒针,如同疾风骤雨般向着下方那些跃起的高手射去!
“呃啊!”
“毒……有毒!”
惨叫声顿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高手猝不及防,被毒针射中面门或脖颈,瞬间脸色发黑,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她的毒,见血封喉!
这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从被埋伏到反击,再到借助那神秘的一箭脱身反击,萧灼将冷静、狠辣、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藏身岩石之后,剧烈地喘息着,肩头的伤口因为方才的爆发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她顾不上这些,目光如电,迅速扫视战场。
下方敌军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和诡异的毒针而陷入短暂的混乱。那名敌将正在气急败坏地呼喝着什么。
而那个发出神秘一箭帮助她的人……在哪里?
她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片山崖寂静无声,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是谁?又一次帮了她?和刚才发射响箭的是同一个人吗?是敌是友?
她猛地想起怀中的玉符,立刻掏出一看。
玉符传来的信息却让她再次一愣!
【京中安,替身无恙,“枢纽”受惊,已安抚。疑有第三方“黄雀”潜伏,目的不明,暂未动作。北疆事急,优先处理,无需分心。影。】
是烬传来的消息!
京中暂时无事?澈儿只是受惊?已经被安抚?第三方“黄雀”……是指宫中发射箭矢引开侍卫的人?还是指刚才发射响箭和神秘箭矢的人?
烬似乎知道北疆的情况?她一直在关注?甚至……刚才那枚帮她打破僵局的神秘箭矢,会不会就是……
不,不对。箭矢来的方向和对峙无常使时烬消失的方向相反。而且那箭矢的风格……冷静,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计算感,与烬那种诡谲狠厉、充满侵略性的风格截然不同。
不是烬。
那会是谁?
萧灼只觉得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更浓的迷雾。原本以为只是两国交战,如今却牵扯出无烬城、听雨楼、还有这神秘的第三方……
她甩了甩头,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无论幕后有多少双手在推动,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掉脚下的敌人!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
下方的敌军已经重新组织起来,剩下的高手更加谨慎,借助盾牌和地形,缓缓向她的藏身之处逼近。那些重弩虽然坏了一架,但还有好几架虎视眈眈。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摸向腰间的毒囊。
既然强攻不成,那就……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绝望吧。
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声音极低,却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片刻之后,崖壁四周的阴影里,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正在聚集……
……
京城,重华殿密室。
萧澈运功逼毒已到了关键时刻。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脸色阵红阵白,头顶甚至有丝丝白气冒出。胸口那青黑色的毒纹,在听雨楼解毒丹和他精纯内力的双重作用下,正极其缓慢地一点点褪去,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伤口周围。
这毒性的猛烈和诡异,远超他的预料。若非他内力深厚且及时服下解毒丹,恐怕此刻早已毒发身亡。
那个杀手……是真的没想立刻要他的命,还是低估了这毒的威力?
终于,他猛地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小口颜色发黑的淤血,胸口的烦恶感和麻痒感顿时减轻了大半。伤口处的青黑色也褪去了七成,虽然依旧看着可怖,但至少毒性已被控制住,不再危及性命。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收功,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感袭来。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楼主。”外面传来心腹属下压低的声音。
“进。”萧澈迅速拉好衣襟,遮住伤口,声音恢复了平稳。
一名身着灰衣、相貌普通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进来,恭敬地递上一枚细小的竹管:“北疆最新密报,甲级优先。”
萧澈心中一紧,立刻接过,取出里面的纸条展开。
【鹰嘴涧伏击失败,将军遭反埋伏,遇险,后神秘人相助脱身,现况不明。敌军粮草为诱饵,内藏破罡重弩与高手。神秘人身份不明,先后发射响箭(示警?)与一箭(解围),箭术超绝,风格冷僻,疑似非北疆或无烬城路数。另:军中疑似有更高层级内鬼,伏击计划或已泄露。】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写就。
萧澈的手指猛地收紧,纸条被攥得发皱!
皇姐果然出事了!遭遇反埋伏!险些丧命!
破罡重弩!那是专门用来对付顶尖高手的军国利器!北疆蛮族怎么会配备这种东西?还有军中内鬼……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那神秘人……是谁?是敌是友?发射响箭又发射解围箭,行为矛盾……
难道……和宫中那个发射箭矢引开侍卫的,是同一伙人?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保护皇姐?还是利用皇姐?
巨大的担忧和愤怒席卷了他,以至于肩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而牵扯到伤势,忍不住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楼主,您的伤……”灰衣属下担忧道。
“无碍。”萧澈摆手,眼神冷得吓人,“传令下去:一,动用一切资源,查清军中内鬼是谁,以及破罡重弩的来源!二,全力搜寻那名神秘箭手的线索!三、……让我们在北疆的人,不惜一切代价,确认镇北将军的安全!哪怕暴露身份,也在所不惜!”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是!”灰衣属下感受到楼主身上那股罕见的、几乎要失控的焦灼与杀气,心头一凛,不敢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密室中再次恢复寂静。
萧澈缓缓坐回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伤口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毒素带来的细微刺痛感。
皇姐……
杀手……
神秘第三方……
无烬城……
内鬼……
这一切像是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牢牢缠缚其中。
而此刻,他最想抓住的,却是那个在宫中戴着面罩、眼神冰冷、一次次对他手下留情的黑衣杀手。
你到底……是谁?
为何救我,又为何伤我?
为何你的眼神,会让我想起……她?
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让他浑身冰冷,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滚烫。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桌面上那枚安静躺着的、名为“钥”的奇异玉牌。
也许,答案就在这里。
他再次拿起玉牌,这一次,他没有尝试注入内力或滴血,而是尝试将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探查意味的神念,缓缓触向玉牌中心的那个凹陷。
就在神念接触到凹陷的瞬间——
异变陡生!
玉牌猛地一震,中心那个细微的凹陷竟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毫光!紧接着,一股冰冷、苍茫、仿佛来自遥远洪荒的气息,顺着他的神念,猛地冲入他的识海!
“轰——!”
萧澈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无数破碎混乱、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刷着他的意识!
尸山血海!
古老的祭坛!
一双冰冷悲悯、仿佛蕴含着日月轮回的眼睛!
还有……两道几乎一模一样、彼此纠缠对抗又相依为命的模糊身影……
剧烈的痛苦和信息的疯狂冲击让他几乎崩溃!
他猛地切断神念,一把将玉牌甩了出去,身体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架上,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发出压抑痛苦的呻吟!
那是什么?!
那些画面……那些气息……
这枚“钥”……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与此同时。
北疆,镇北将军主帅营帐内。
正在打坐调息、压制伤势的萧灼,猛地睁开双眼,捂住心口,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惊疑不定!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体内那股源自双生传承、与妹妹萧烬性命交修、平日里沉寂无声的“日月髓”之力,竟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波动了一下!
仿佛被什么东西……遥远地、微弱地……共鸣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面具下的脸色骤变!
澈儿?!他动了那枚“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