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通州地界，车轮碾过官道，扬起的尘土都带着北方的干燥。
车厢内，气氛有些微妙。
自那晚之后，赵火儿便安静了许多。她不再咋咋呼呼，只是时而托着腮看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时而又将目光悄悄投向闭目养神的李不凡，一看，便能看上许久。
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也不懂什么格物穷理。她只知道，这个男人用自己的官声性命为李不凡铺路的郭守敬，是真正的大人物。而李不凡，坦然受之，并且，配得上。
他要去的地方，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云端。
自己那句“不拖后腿”的承诺，现在想来，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握紧腰间的短刀，守好这一方车厢的安宁。
李不凡并未真的入定，他的心神沉浸在郭守敬为他布下的这盘大棋中。
督造浑天仪。
这道“护身符”，既是盾，也是剑。它让李不凡从一个藏于暗处的复仇者，变成了忽必烈御笔朱批下的“能臣”，让他有了在阳光下行走的身份。
但阳光之下，影子会更加清晰。伯颜那样的枭雄，绝不会因为一道圣旨就收起爪牙。他只会用更隐蔽、更致命的手段，来对付这个突然闯入棋局的“李居士”。
马车行了数日，景致已与江南截然不同。
河道渐窄，水流趋缓，两岸的杨柳变成了更为高大挺拔的白杨。空气里少了水汽的温润，多了风沙的凛冽。沿途的村镇，远不如江南富庶，百姓的脸上，多了一份被风霜雕刻出的麻木与坚韧。
这里是河北，大运河漕运的北段终点，也是元廷统治的核心腹地。
在一处名为“河间府”的重镇稍作休整，三人找了间临街的茶楼。此地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听说了吗？燕云那边要开‘论道大会’了！”邻桌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灌下一大碗茶，声音洪亮地对同伴说。
“什么论道大会？酸儒们嚼文弄墨的玩意儿，有甚听头？”
“嘿，你这就不懂了！”虬髯大汉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这次可不一样！是当朝的中书省平章政事，伯颜大人，亲自主持的！”
李不凡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茶楼嘈杂的人群，落在了那说话的大汉身上。
只听那大汉继续吹嘘：“这次大会，不设门槛！管你是三教九流，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有本事，都能上台！大会分三场：‘武斗’、‘棋战’、‘论道’！听说，那‘武斗’的头名，能得黄金百两，还能在禁军里谋个前程！‘棋战’胜者，可入翰林院！最厉害的是那‘论道’，若能说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让伯颜大人和朝中诸公另眼相看，当场封官许愿，都不是不可能！”
“当真？！”同伴的眼睛都亮了，“这朝廷是疯了不成？连咱们这些江湖草莽都看得上？”
“这你就不懂了！”虬髯大汉更得意了，“这叫‘天子胸襟’！当今圣上刚定江南，正是要安抚天下人心的时候。办这么个大会，就是告诉全天下，只要是人才，不管汉人蒙人，朝廷都用！这是阳谋！让天下的英雄好汉，都去燕云的眼皮子底下比划比划，是龙是蛇，一看便知。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都在朝廷划下的道儿里解决，省得在底下生乱！”
一番话，让整个茶楼都嗡嗡作响。
无数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名为“野心”和“欲望”的火焰。
乱世之中，朝廷开此大会，无异于向浑浊的江水里投入了一块巨大的饵料，足以引得无数蛟龙猛兽，齐聚燕云。
赵火儿听得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看向李不凡，却见他脸上毫无波澜，只是静静地喝着茶，仿佛听到的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闲闻。
可赵火儿却清晰地看到，他握着茶杯的指节，正在一寸寸收紧。
“伯颜……”
李不凡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栖云观的冲天火光，师兄弟们倒在血泊中的身影，瞬间在眼前闪过。那颗被他强行压在心底的仇恨种子，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便疯狂地破土而出，藤蔓上长满了淬毒的尖刺。
他本以为，要到大都之后，才能开始小心翼翼地布置，寻找与伯颜交锋的机会。
没想到，伯颜自己，就搭起了一座最华丽的舞台，邀请天下人来看戏。
这哪里是什么“燕云论道大会”？
这分明是一场规模宏大的“人才招聘会”兼“武力威慑秀”。
伯颜要借此机会，将天下所有不安分的因素，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而对于李不凡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可以借此，光明正大地接近伯颜，近距离观察这个一手覆灭了栖云观的元凶。
他可以借此，全面了解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武力、智力和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为日后在大都的博弈，收集最关键的情报。
“我们也去。”
李不凡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赵火儿和灵算的耳中。
“什么？”赵火儿一惊，差点跳起来，“你疯了？那是伯颜的地盘，我们躲都来不及，还自己送上门去？”
灵算也抬起头，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困惑。
李不凡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平静地看着赵火儿：“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躲着他，他自然也这么认为。我们混在成千上万的参与者里，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江，谁也发现不了。”
他的目光转向灵算：“‘论道’一场，或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更是对郭守敬那道“护身符”的一次检验。他要看看，顶着“督造浑天仪”的身份进入伯颜的视野，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赵火儿还想再劝，但看到李不凡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便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个男人一旦做出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好，去就去！”赵火儿一咬牙，狠狠道，“大不了，老娘的刀，就跟那些蒙古大官的脖子比一比，哪个更硬！”
李不凡的嘴角，难得地牵动了一下。
他看向灵算：“‘王二狗子’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
灵算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
“我们需要新的身份，”李不凡继续道，“一个能让我们在燕云，在伯颜的眼皮子底下，自由行走的身份。”
他沉吟片刻，道：“从今天起，我叫‘李青’，青云的青。是个游学的方士。”
他看向赵火儿：“你叫赵灵，我远房的表妹，随我一同进京。”
最后，他看着灵算：“你，就叫‘林算’，我新收的书童，痴迷算学。”
三人身份，瞬间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