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九月,太阳像被谁调成了最大火力,明晃晃地烤着一切。
新生报到日的校道铺着一层滚烫的沥青热浪,鞋底踩上去,仿佛踩在快要融化的太妃糖上。
蝉鸣声此起彼伏,像一群不肯休息的小提琴手,拼了命地拉高音。
阮星尔拖着 24 寸薄荷绿行李箱,滑轮在地面“咯嗒咯嗒”抗议。她把棒球帽反扣,栗色长卷被汗水黏在颈窝,鼻尖却仍是亮晶晶的汗珠。
走到音乐楼前,她踮脚张望,杏眼弯成月牙,逮住一个志愿者学长问路。声音像冰镇柠檬水,“学长好!请问音乐系报到往哪边走呀?”
被问到的男生红着耳尖,手指乱指:“白色圆顶那栋就是。” 她道谢后转身,马尾一甩一甩,行李箱也蹦。远远看去,像一颗在烈日下跳动的小行星,轨迹全是光。
建规楼前。
季衔青站在新生队伍最末端,白衬衫袖口折了两折,露出冷白的手腕,左手握着录取通知书,右手插兜。
右耳戴着耳机,耳机里没放音乐,只是用来屏蔽嘈杂。
他垂眼,睫毛在正午日光下投出极淡的阴影,像雪岭清晨的雾凇。 队伍缓慢前移,他却不急。
直到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小提琴试音——《小星星》的活泼前奏,带着一点点跑调的顽皮。
季衔青下意识抬头,目光越过十几颗脑袋,落在音乐楼前的空地。 阮星尔正抱着琴盒,给新生典礼暖场。
她穿着简单白 T 与牛仔短裤,帆布鞋踩在地砖上打着节拍。琴弓一扬,旋律像汽水泡泡咕噜咕噜往上冒。
台下有人举起手机,她笑出一排整齐牙齿,右锁骨的小痣在阳光下像一粒棕色砂糖。 季衔青喉结动了动。 那一秒,蝉鸣、热浪、人声忽然全部退得很远,只剩弓弦轻轻震动的频率,与他心跳第一次错位。
新生典礼开始。
校领导讲话冗长,季衔青作为建筑学院新生代表,被安排在第三个发言。他走上台,脚步稳而轻,白衬衫在风里微微鼓起,像一面冷冽的帆。 “尊敬的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上午好。”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点点薄荷味的凉意。
台下阮星尔正低头调弦,听见这声音,抬眼瞄了一下台上,小声嘟囔:“念稿像背条文,好冷哦。” 她没看见,台上的人视线掠过观众席,在她身上停留了 0.3 秒,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发言结束,掌声雷动。
季衔青微一颔首,下台。
走到阶梯拐角,他低头把演讲稿折了两折,塞进裤袋。
指腹无意间碰到口袋里的创可贴——白色,无印花,边缘裁得整整齐齐。这是他高中就养成的习惯。
典礼散场。 人群像退潮,阮星尔抱着琴盒逆流而行,准备去图书馆还谱。
她没注意到,身后十米处,季衔青放慢脚步,隔着人潮,目光安静追随。 图书馆门口,她发现自己忘带借书卡,蹲在门口翻包。阳光太烈,她眯起眼,一滴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 季衔青站在树下,抬手碰了碰耳机。 就在阮星尔准备起身时,一阵风把她的谱子吹落。
几张纸贴着地面飞,她手忙脚乱去追。
季衔青终于迈开长腿,替她按住最后一张。 指尖与指尖在纸角短暂相触,阮星尔抬头:“谢谢同学!” 他“嗯”了一声,声音低到近乎自语。 阮星尔没听清,只看见他眼尾那颗浅色泪痣,在阳光下像一粒小小的碎钻。
傍晚,新生报到结束。
阮星尔拖着空了一半的行李箱往宿舍走,路过建规楼时,脚步不自觉放慢。三楼的模型室亮起了灯,冷白色的光从窗口泻下,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她想起白天那个冷淡的声音,忽然笑了笑:“建筑系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把灯开得像展览?”
她不知道,灯亮的那一刻,季衔青站在窗前,手指拨动百叶,视线越过操场,落在 7 号楼某个亮灯的阳台。 那里挂着一条薄荷绿毛巾,像夜色里唯一鲜活的旗帜。
夜深。 阮星尔在宿舍阳台擦琴,指尖碰到弓杆上细细的松香粉,心里忽然冒出一句旋律。 她哼了两句,想起了白天典礼上听到的那段发言结尾——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 她轻声重复,嘴角翘起:“还挺押韵的嘛。”
与此同时,建规楼 302 的模型台前,季衔青把最后一块亚克力粘合完毕。他摘下耳机,在速写本最后一页画下一颗小小的星星,旁边写了一个日期:09/6。
那是江城最热的一天,也是他人生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人群里为一个陌生人乱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