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阳像个不知疲倦的火球,把军训操场烤得发亮,塑胶跑道泛着淡淡的油光,踩上去都能感觉到鞋底传来的灼热,整个操场活像一块巨大的铁板烧,连空气都被晒得发烫,吸进肺里都带着暖意。
阮星尔站在三连四排的最左边,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她把迷彩帽的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盖到了眉毛,试图挡住这刺眼的阳光。原本蓬松的栗色长卷发被扎成了高丸子,几缕碎发却不听话地垂了下来,被汗水黏在脖颈上,痒得她想伸手去挠,却又碍于队伍纪律,只能硬生生忍住。
迷彩外套的领口被她拉得歪歪扭扭,一边高一边低,露出半截白皙的锁骨,锁骨中央那颗小小的褐色痣,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她左手拎着一瓶刚从便利店买来的冰镇苏打水,瓶身裹着一层厚厚的水珠,水珠顺着瓶壁一路往下滚,钻进她的袖口,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打了个轻颤。
不远处,教官的哨声短促而响亮,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闷热的空气,“全体都有,向左转!” 队伍里响起整齐的脚步声,阮星尔却因为刚才走神,动作慢了半拍。她慌乱地转身,鞋跟不小心踩到了前排同学的脚后跟,对方发出一声轻“嘶”,带着明显的疼意。阮星尔心里一紧,连忙抬头,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她只看见一顶同样被压得很低的迷彩帽檐,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对方的大半张脸。
她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冷白的肤色,被太阳晒出了一点极淡的粉色,像终年不化的雪岭上,突然飘落的一片樱花瓣,脆弱又好看。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更多,队伍就又开始移动,她只能收回目光,暗自懊恼自己的不小心。
终于,教官的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解散的信号。“休息二十分钟!”话音刚落,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散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操场变成了一片散乱的星系,到处都是说笑打闹的声音。 阮星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迷彩帽的帽檐往后一推,露出满是汗水的额头。
她把厚重的迷彩外套脱了一半,系在腰间,露出里面那件薄荷绿的短袖T恤。迷彩T恤在下午的训练前被她不小心扯烂了,没来得及缝,于是她便穿了件其他T恤。
她拎着苏打水,像一颗拖着浅绿色尾巴的小行星,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寻找着能遮阳的地方。 好不容易找到一棵老樟树,树荫不算特别浓密,却也能挡住一部分阳光。她刚把冰凉的水瓶贴到发烫的脸颊上,享受着这片刻的清凉,就被人从侧面撞了一下。
手里的水瓶晃了晃,她才想起刚才喝了几口后,瓶盖没拧紧。汽水“噗”地一声溅了出来,落在她白色的运动鞋面上,冒出细密的小泡泡,像几滴从遥远星系飘来的、冒泡的彗星尘埃。 “抱歉。”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语气平淡却带着礼貌,没有多余的情绪。 阮星尔抬头,撞进了一双极黑的眼睛里。那双眼眸像深夜里的大海,深邃又平静,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她还注意到,对方左眼尾那颗浅色的泪痣,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像一粒碎在眼底的冰,清冷又好看。
是刚才被她踩到脚后跟的人,好像是季衔青。 对方也穿着同样的迷彩服,却比其他人穿得规整许多——领口的纽扣扣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松动,外套的下摆也整齐地收进了军裤里,腰线利落得像建筑图纸上精准的比例尺,透着一股严谨的气质。
他左手拎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瓶身上的标签还完好无损,右手插在军裤的口袋里,指节被布料勒出清晰的骨形,能看出手指的修长。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阵风从操场尽头吹来,卷起她系在腰间的迷彩外套,也吹动了她薄荷绿短袖的衣角,浅绿色的布料在空中轻轻晃了晃,像一片飘动的叶子。
风还掠过了对方的袖口,掀起一点衣料,露出他手腕上清晰的血管走向。 阮星尔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雪松味,不是那种浓烈的香水味,而是像雨后的松林里,慢慢升起的雾气,清冽又干净,带着大自然的气息。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再看看那个男生,却只看见他挺拔的背影。他后颈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一道倔强的弧度,像山脊线一样清晰。 “没事。”阮星尔挥了挥手,声音不大,还没等对方听到,远处的哨声就又响了起来,催促着大家尽快归队。她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像一块在热浪里移动的冰,每一步都走得笔直,在混乱的人群里,划出一道清晰的直线。 午后的阳光更加毒辣,连老樟树的树荫都变得稀薄了些。
休息区只有一顶临时搭建的遮阳棚,棚下挤满了人,阮星尔好不容易挤进去,蹲在地上系松开的鞋带。她把迷彩帽反扣在头上,露出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耳廓,像熟透的樱桃。
就在这时,一瓶冰水突然递到了她的面前,瓶身同样带着厚厚的水珠,还贴着一张极小的便签,便签上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J”。阮星尔愣了一下,抬头顺着那只递水的手往上看,只看见季衔青的背影正慢慢消失在人群里。他的肩线很直,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把还没撑开的伞,单薄却有力量。 她握着那瓶冰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连带着刚才被太阳晒出的烦躁,都消散了大半。她看着那个“J”字,心里自问自答着,
——他给她递水是因为刚才撞洒了她的汽水吗?
——应该是吧,人还怪好的。
傍晚解散前,教官突然临时加了个任务——让所有人把自己的水壶摆成一条直线,说是要检查“整齐度”。同学们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乖乖照做。阮星尔抱着自己的薄荷绿水壶,在指定的区域找了个位置放下。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旁边摆着的,正是早上那个男生的透明矿泉水瓶,瓶身上还贴着那张写着“J”的便签,夕阳的余晖洒在便签上,字母微微反光,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她看着两瓶并排摆放的水壶,薄荷绿和透明色撞在一起,意外地和谐。
她伸手想去摆正自己的瓶身,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透明水瓶,冰凉的触感瞬间传来。 这时,教官的解散哨声再次响起,尖锐却让人欢喜。人群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散去,大家纷纷弯腰去拿自己的水壶。阮星尔也弯下腰,手指刚碰到自己的薄荷绿水壶,就感觉到瓶身好像沾了点什么。她仔细一看,发现瓶身上贴着一张折成方块的便利贴,用透明胶轻轻粘住,怕被风吹掉。 她小心翼翼地把便利贴拆下来,展开。上面只有一行铅笔字,字迹瘦长工整,每一笔都写得很直,像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一样:“明天记得涂防晒。” 简单的七个字,却让阮星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头,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就看到了他——季衔青站在三米外的地方,正和一个穿着同样迷彩服的男生说话。
会是他吗?阮星尔不确定转而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也不算熟。
他的迷彩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夕阳的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左手腕骨突出,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像一条隐藏在地表下的隐秘河流,安静地流淌。 这时,操场边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地面上,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阮星尔的影子和季衔青的影子,在地面上平行铺开,中间隔着沸腾的热浪和喧闹的人群,却始终没有交汇,却又好像离得很近。 阮星尔把便利贴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军训手册里,手册的扉页上,还留着刚开学时写下的名字。
她抬头看向天空,夕阳正慢慢落下,把天边的云层边缘镀成了一层温柔的玫瑰金,像一颗遥远的、散发着暖光的行星,正悄悄朝着另一颗暖白的行星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