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教学楼里回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喧闹的涟漪。
音乐楼里的人潮瞬间涌出来,背着琴包、抱着乐谱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地往下走,脚步声、交谈声与偶尔响起的哼唱声交织在一起,待人群散去,走廊里只剩下头顶灯管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单调却格外安心。
阮星尔抱着半人高的琴盒,逆着人流往上走。琴盒上还留着下午排练时沾上的一点松香末,她指尖蹭过,闻到熟悉的木质香气,脚步轻快得像刚开瓶的汽水,每一步都带着细碎的“冒泡”感。
今晚她得把《小星星》的变奏完整顺下来——下周音乐老师要抽查,她可不想在众人面前出错。
B303琴房的门锁有些年头了,转起来总卡壳。阮星尔把琴盒靠在墙边,双手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铁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响,像老物件在夜里低声叹气。
门刚推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木屑、松香与旧木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这是琴房独有的气息,温暖又让人安心。 她把琴盒搁在木质椅背,小心翼翼地打开,米白色的小提琴躺在黑色丝绒里,琴身泛着柔和的哑光。她低头调弦,指尖转动弦轴时格外专注,眉头轻轻蹙着。A弦比标准音微微偏高,她咬紧腮帮子,手腕发力慢慢调整,弦轴与琴箱摩擦,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像小松鼠在夜里偷偷磨牙,在安静的琴房里格外清晰。 就在她调好最后一根弦时,隔壁建规楼302室的灯,几乎在同一秒亮起。
季衔青刚把沉重的模型台推到离墙最近的位置,桌面贴着墙根,能避开窗外偶尔飘进来的雨丝。他打开桌上的台灯,冷白色的光线瞬间铺满台面,像雪原上反射的月光,干净又清冷,没有一点多余的暖调。今晚他的任务很明确:把音乐厅草模的屋顶弧度重新计算调整——上午导师说原设计的承重比例有偏差,必须修改。
桌面上散落着各种工具:银色的比例尺斜靠在角落,切割垫铺得整整齐齐,边缘没有一点卷边,还有一支削得极尖的2H铅笔,笔芯露出的长度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他拿起铅笔,指尖捏住笔杆中部,轻轻划过雪弗板,“沙沙、沙沙”,声音不快不慢,节奏均匀得像在给谁悄悄打拍子。
阮星尔把弓毛松了松,手腕轻抬,拉了一个八度热身。清澈的音色在空荡的琴房里弹跳,撞在刷着白漆的墙上,又折回来,带着淡淡的回响,仿佛有个隐形人躲在暗处和声。
她拉着拉着,忽然起了玩心——原本规整的节拍被她放慢一倍,旋律变得绵长又柔软,像在温水里轻轻晃动的棉花糖,甜得发晃。 外面的“沙沙”声,几乎在她变节奏的瞬间顿了一秒。紧接着,切割声也跟着慢下来,“沙——沙——”,间隔比刚才长了一倍,像被一根无形的指挥棒轻轻一点,精准地跟上了她的节拍。
阮星尔笑了,梨涡在脸颊上浅浅陷下去。她继续加花,把第二段旋律改成跳弓,手腕轻巧地上下跳动,音符像被风吹起的小铃铛,在夜里扑棱棱飞起,清脆又活泼。
没过两秒,外面的切割声也换了节拍。这次是短促的“沙、沙、沙”,铅笔刀贴着雪弗板边缘,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像在给她的跳弓数拍子,默契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
十点二十分,窗外忽然传来“嗒嗒”声——雨又来了。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得密集,雨点敲在琴房屋顶的彩钢瓦上,“噼啪噼啪”响得热闹,像有人在屋顶弹拨一把无形的琴。
阮星尔索性把窗推开一条缝,让冰凉的雨丝和清脆的雨声一起混进弦声里。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潮湿气息钻进来,吹乱她耳边的碎发,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痒得她想笑。她调整呼吸,手腕发力,拉完最后一个长音,弓毛在弦上轻轻颤抖,余音绕着琴房转了一圈,像雨里被风吹得打晃的玉兰花瓣,柔软又易碎。
阮星尔把弓轻轻放在琴盒上,抱着膝盖坐在琴凳上,侧耳仔细听——那边传来极轻的“咔哒”一声,很模糊,像是铅笔被轻轻放回笔盒,又像谁悄悄扣上了怀表的盖子。
她忽然生出几分好奇,起身踮着脚走到门口,把门推开一条细缝。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灯管偶尔闪两下,像在眨眼睛,昏黄的光线下,灰尘在空气里慢慢浮动。她顺着走廊走到楼梯口,隔着十米宽的玉兰道,看向对面建规楼——三楼的窗口透出冷白的光,窗帘被风轻轻鼓起,像一面慢吞吞展开的帆,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灯光下,一道清瘦的剪影正低头看着桌面,不知道在量什么。他肩膀的线条很薄,却透着一股韧劲,像雪岭上最锋利的那道棱,冷硬又好看。
阮星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原来别人默契是这样的——哪怕隔着两栋楼,哪怕素未谋面,也能在某个瞬间,找到和对方一致的节奏。
她悄悄缩回脖子,蹑手蹑脚地走回琴房,关门时特意放慢动作,把锁舌拧得极轻,“咔嗒”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生怕惊动墙那边的“耳朵”。
季衔青其实听见了。
他放下手里的铅笔,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开百叶窗的缝隙,目光穿过雨丝,落在音乐楼B303的窗口——那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像一枚小小的月亮挂在黑夜里,温柔得能融化夜色。他想起刚才跟着旋律变化的切割节奏,忍不住低头,从抽屉里拿出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用2H铅笔轻轻画下一个极小的八分音符,旁边用同样轻的笔触写了日期:09/24,末了还在音符旁边画了一只鼓着腮帮子的小仓鼠,圆滚滚的身子,像极了刚才突然放慢节奏时,他想象中对方的模样。
铅笔芯在纸面留下淡淡的银灰色痕迹,浅得几乎要看不见,像雪地里踩下的第一个脚印,小心翼翼,却藏不住满心的在意。
雨停的时候,阮星尔刚好收完琴。她把弓毛放松,小心地把小提琴放回琴盒,扣上黑色搭扣时,“咔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琴房里格外清晰。
几乎是同一秒,隔壁建规楼302的灯灭了。
像有人在两个世界的开关上,同时按下了“关闭”键,默契得让人心里发暖。 她抱着琴盒走出音乐楼,夜风带着雨后潮湿的青草味扑面而来,凉丝丝的,却不刺骨。
楼前的玉兰树下积了一洼水,水面平得像镜子,倒映着琴房窗口那盏还没来得及熄灭的廊灯,暖黄的光落在水里,像一颗小小的太阳。阮星尔故意踩过水洼,“啪”的一声,涟漪一圈圈荡开,倒影碎成无数星子,在水面上闪闪烁烁。
她没看见,建规楼302的灯又亮了一次。季衔青站在模型台前,手里捏着最后一块亚克力板,用胶水轻轻粘在屋顶边缘。他摘下一直戴着的降噪耳机,拿起速写本,在刚才画着音符的那页,用铅笔写下一句极轻的话:“她今晚把《小星星》拉到72拍,我跟着把屋顶弧度调低了3°。” 写完后,他对着字迹看了两秒,才合上本子,抬手关掉台灯。
走廊的感应灯被脚步声触发,闪了两下,又归于黑暗。玉兰道的风穿过音乐楼与建规楼之间的空隙,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动他白衬衫的衣角,也吹动了琴房窗台上那页没完全合拢的谱纸,纸页轻轻翻着,停在了《小星星》变奏的那一行。
夜渐渐沉下去,两栋楼的灯再也没有亮起。但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琴房的弦声与模型室的切割声,早已在同一段频率里,悄悄完成了属于他们的第一次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