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的夜,异常闷。
如整个空气都堵在了胸口上。吧台上挂着一个铜边生了锈的吊灯,昏黄的灯光照到斑驳不平的木板上,还有一片根本擦不掉的油渍。
付九娘一手提着油腻腻的抹布,在一只玻璃杯上来回转动,杯壁反射出黏腻的光晕,还能看到角落里那一块痣。
十二个人挤在这个酒馆里,全是浓浓的酒气,这是他们第一回在这里聚集聚会。
这时陈默广东腔调,眉目机灵;石磊手指抠着杯沿,掌心渗出了汗珠;林啸峰还没开口,就有一股上海人的雪茄味飘了过来。
酒香混着杯盏碰撞的清响,熏得人发昏。
“其实是……”
陈默忽然用三指捏住杯脚,手腕轻转,操起一口粤语:“你们说,这个看脸的世道,长相它也是一种财富,现在夸人长得好看都开始这样夸了,说你长得太省钱了”
“或者说你长得太值钱了........我顶你个肺啊!”
说完之后着咧嘴大笑,眼角皱纹全开了。
“对呀对呀!”
石磊猛挺直身子,答得很急很响亮。他的抹布依旧不停,直接在旁边那张桌子来回蹭起来:“就是说白了嘛,都说长得好看的没脑子,我觉得这不废话吗?长得好看还用动什么脑子啊,凡事早就有人安排好了——”
然后声音忽然一顿,变得极低沉,眼睛也蓦地一瞪转向桌下。
等了好一会,又猛然把嗓门拉大:“而长得不好看,有时不自己动脑子做,谁来搭理你啊?”
“话虽难听,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啊”
话音刚落便用力甩下抹布,抹布上的布条拍打在桌上,“啪”一下清脆响声,如一道响雷炸开。
“砰!”
一声闷响砸在红木桌上,震得几个空酒瓶哆嗦了几下。
林啸峰的手掌结结实实拍在那里。
“是不是正所谓同样都是好吃懒做?那为什么猪和熊猫的待遇就完全不一样啊?”
“所以.....由此可见.....”
他往后一瘫,陷进椅子里,上海男人那点精细眉眼挑着,那份得意快兜不住了。指尖夹着的雪茄灰,簌簌地往下掉。
“哎呀你们这些男人哟。”
苏晓柔的湖南腔软绵绵地飘过来,带着点埋怨。她正用把小银勺,慢悠悠搅着杯里淡黄的柠檬水。
“我觉得啊,”
她抬起眼,目光水水的,“别这样讲,莫信那些鬼话讲外表唔重要。有得搞,就要保养,就要打扮。”
她忽然侧过身子,对着吧台那面擦得锃亮的旧镜子,伸出根指头,极其自然地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很肯定地说:“你保养是葡萄,你不保养是葡萄干,你保养是老样子,你不保养是样子老。”
“切。”
一声嗤笑从龙瑾瑜那边挤出来,带着重庆话的辣味儿。她懒洋洋地向后一靠,旗袍开叉的地方,一截白生生的小腿晃啊晃,在灯光底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
“可是,”她红嘴唇一开一合,眼波像钩子似的甩了甩,带着点装出来的烦,“长得好看也不见得就好过啊,麻烦事也多得很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对描画得精细的眼睛,如不经意地瞟向门口那面大穿衣镜,假睫毛扑扇着两只快死的蛾子一般。
沈思敏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眼神,冷得如井水,四川口音里全是硬邦邦的道理:“我觉得,关键看人怎么用自己张脸,”她开口,指尖在杯垫上划着圈,又密又紧。
“净系靠块面食饭,肯定唔得,但如果可以将样貌同本事摆埋一齐,”她手指一顿,“不定真能碰撞出更大的价值呢,值得期待呀~”
“啥结合不结合的!”
山东大汉林跃“啪”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粗壮的大腿上,那嗓门震得小酒馆绘着缠枝莲的吊顶嗡嗡响。
“俺觉得啊!”
他身子往前一拱,胳膊一挥,似要劈开什么,“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你看女人家,只要生得靓,”他眼珠子瞪得溜圆,生怕人看不清,“卖块豆腐都被人喊豆腐西施!生得丑的?”
他话音一转,胳膊猛地一拧,摆出个极其古怪的拉琴姿势,身子跟发了羊癫疯般抖了起来,“就连你拉个小提琴都说你在抽筋!”
这活灵活现的“抽风”表演,立刻引来一片压不住的嗤嗤怪笑。
可杨文雅却端坐着,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光滑的太阳穴,这个东北姑娘骨子里的那份讲究也压不住无奈:“我觉得这也不一定,”她声音平平的,目光如水一样漫过林跃还在抽抽的滑稽样子。
“各人有各人的光,”她收回目光,话说得温吞又固执,“皮相不过系其中一块罢了。”
“哎哎哎!”
而侯天乐此刻屁股底下如安了弹簧一般,“噌”地弹了起来,少数民族那双亮得发贼的眼睛在灯下闪着光。
“要不咱们来个‘脸皮大比拼’吧!”
他咋咋呼呼地喊,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看看谁的脸皮更值钱!”
话没落地,他那手已经笑嘻嘻地伸过去,要抓旁边林跃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领子。
“比这个?俗气!”
金翎的眉头立刻锁死了,干脆利落“啪”地一下打掉侯天乐伸过来的手,北京大妞那股子利落劲儿里掺着事儿妈特有的较真。
“咱还是琢磨琢磨怎么修内功吧!”
她说着就从精巧的小皮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本子,“唰”地翻开,钢笔尖悬在纸上,一副要立马记录下这场严肃自我改造会议议程的架势。
笔尖还没落下,一只肤色发暗、指节粗大的手就按在了本子上。
“哎哟小金同志,”云南人朱福贵打着哈哈,露出一口被烟茶熏黄却还算齐整的牙,他这人天生带着和稀泥的本事,“老赵讲得在理,不过咱也不能把脸当鞋垫子踩不是?”
他顺势往旁边那个一直对着酒杯发呆的赵忠信那边凑了凑,感觉要找帮手一般,“这年头,脸盘靓的,就是容易招人看嘛。”
话说得挺实在。
被点了名的赵忠信,慢吞吞抬起头。
广州人那股子沉得住气的劲儿。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争吵而涨红的脸,慢慢开口,声音沉得如块压舱石:“我觉得啊,”手指头无意识地、带着点沉闷节奏地敲着桌面。
“样子紧要,但更要紧的是人品同本事,”他顿了顿,眼神定定的,“这样啊,先至行得远。”
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吵嚷声在小酒馆里撞来撞去,嗡嗡作响,连头顶那盏笨重的铜吊灯都跟着抖。
付九娘总算放下了手里那块摩挲得发亮的破布,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温热的土烧,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她眼珠子转了转,带着酒馆主人那种清醒又有点腻味的包容,慢慢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兴奋、或发愣的红脸。
“你们啊,”她开口,那吴侬软语的调子拖着风情的尾巴,却奇异地裹着一股子能压住场子的爽利劲儿,一下子盖过了嘈杂,“各有各的理儿,”她嘴角动了动,算是个笑,眼神却清亮,“说到底,脸皮不过身上的一块皮,”她举了举杯,杯里的土烧泛着浑浊的光,“怎样和这个世界一直较劲下去”,是不是嘛?”
陈默嘴巴刚张开,要反驳这碗温吞的“和稀泥”,他西装内袋里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脆响,在这短暂安静下来的当口格外刺耳。
他下意识低头瞥了眼屏幕,只一眼,脸上那绷紧的辩论劲儿就化了,换上一副又荒唐又想笑的鬼样子,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讲曹操曹操就到,”他扬了扬手机,屏幕上是张朋友圈截图,“我表妹刚发的,讲她去相亲,男方嫌她妆浓,结果——”他故意把调子拖得老长,“结果对方自己顶着三层滤镜来的——!”
“噗——!”
“哈?!”
惊愕和爆笑还没完全炸开,林跃那蒲扇大的巴掌已经又一次重重拍在桌面上,整个人跟尊怒目金刚一般蹦了起来,嗓门震得吧台的玻璃杯嗡嗡共鸣:“这我可得好好说说!”
他激动地挥舞着胳膊,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对面脸上,“现在那美颜相机,能把猪八戒拍成孙猴子你们信不信——”那“信不信”的尾音拖得老长,充满了对现代科技“坑蒙拐骗”的痛心疾首和荒诞控诉。
此时的付九娘瞧着眼前这瞬间又炸开了锅、唾沫横飞、笑骂搅成一团的乱象,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带着看透世情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任。
她悄悄拎起温酒的小铜壶,手腕一沉,无声地把那浑浊的、带着点土腥味的暖流,灌进每个人面前空了大半的杯子里。
窗外的月光不知啥时候爬上了雕花的窗棂,冷冷清清的光,和屋里昏黄的灯光、鼎沸的人声搅在一起。
玻璃杯壁上糊着油指纹,映着十二张争得面红耳赤的脸。
下一场关于这操蛋时代滤镜和现实的辛辣吐槽,又会在哪个意想不到、能笑破人肚皮的犄角旮旯里炸开?
这“今日小酒馆”里的吵闹和真话,就跟窗户外头流过去的月光和街上的噪音一样,没个定数。
酒在杯里晃荡,明天是什么滋味,谁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