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九娘的话音刚落,非但没能平息争论,反而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火药桶。
“轰!”
整个酒馆的空气,瞬间被一种名为“人性”的烈酒点燃。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路不好走啊,九娘!”
陈默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浑浊的酒液晃出几圈绝望的涟漪。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油腻的灯光,却半点也遮不住他眼神里的那股寒气,像是手术刀,要把人心一片片剖开来看。
“我给各位街坊讲个古。”
他慢悠悠地开口,那股子广东腔调里,满是看透世事的凉薄。
“我老家,有个做云吞面的老师傅,手艺那叫一个绝,整条街都认他家的味道。”
“后来带了个徒弟,真是当亲生儿子那么疼,压箱底的本事,一滴都没藏私,全教了。”
“结果呢?”
他环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冷到骨子里的笑。
“结果那小子学成一出师,扭头就在老师傅铺子正对面,开了家一模一样的店!”
“招牌一样,味道一样,连他妈的碗都一样!”
“价钱,还比老师傅那边,活活低了两成!”
“老师傅呢?没撑过三个月,活活给气到中风,现在还躺着呢。”
“你们说,这人性,拿什么来讲?”
“哎哟,那也太可怜了嘛。”
苏晓柔第一个接话,湖南妹子骨子里的那份柔软,让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手里搅动咖啡的银勺子都停了,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包子。
“可怜?”
陈默还没说话,另一个声音炸了。
“这是白眼狼!”
“啪!”
一声脆响,龙瑾瑜把一双象牙筷重重拍在青瓷小碟上,那声音像是耳光,抽得在场每个人心里都一哆嗦。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被她吸引了过去。
重庆话那股子又麻又辣的劲儿,瞬间在她身上燃了起来。
“这种人就该拖出去,拿皮带沾点水狠狠地抽!让他晓得花儿为啥子那样红!”
她柳眉倒竖,旗袍开衩下那截原本在轻轻晃动的小腿,瞬间绷得笔直,像是蓄势待发的弓。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山东大汉林跃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他那磨盘大的手掌一巴掌拍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震得身下的长条凳都跟着跳了一下。
“俺要是那老师傅的邻居,俺啥也不干,天天搬个马扎坐他新店门口!”
“就这么瞪着眼!”
他说着,还真就鼓起腮帮子,双眼瞪得像铜铃,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逗得旁边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俺瞅瞅,哪个不开眼的敢进去吃!”
“非得把他店搅黄了不可!”
就在一片“对对对”、“弄死他”的附和声中,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像一杯冰水,浇了下来。
“我觉得,凡事都有因果。”
沈思敏冷静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不疾不徐的四川话,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却字字清晰。
她原本在杯垫上无意识画着圈的纤长指尖,停了下来。
“我们只听到了徒弟这个‘果’,那‘因’呢?”
“会不会是那个老师傅,平时待他太苛刻?或者说,给的工钱太少?”
“嘴上说着当儿子,结果只晓得画大饼,从来不给实在东西?”
“对对对!沈姐说得对!”
一直闷头擦着桌子,没什么存在感的石磊猛地抬头,福建人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务实劲儿,一下就爆发了。
“老板不把员工当人看,就别怪员工不把公司当家看!”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一分,他能记你十分!”
“你要是只晓得一味压榨,那对不起,迟早要出大事!”
就在这人性善恶的辩论陷入僵局,谁也说服不了谁时,吧台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熊猫”牌电视机,突然亮了。
地方新闻的女主播字正腔圆,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酒馆:
“本市环卫工人李大爷,于今日凌晨打扫卫生时,捡到一只装有二十万元现金的皮包,在寒风中苦等失主三小时,终将财物完璧归赵。”
“面对失主万元现金的重金感谢,李大爷只是摆摆手,说了一句,‘不是我的钱,一分都不能要’……”
电视里暖人心脾的新闻,和酒馆里凉飕飕的人性论调,形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
所有人都安静了。
“看吧!”
杨文雅第一个开口,东北姑娘爽朗的脸上,漾开一丝“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欣慰笑意。
她端起酒杯,遥遥地朝着电视里那个憨厚的笑脸,像是要敬一杯。
“我就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乌云再厚,也总有太阳光嘛。”
“切。”
龙瑾瑜不屑的嗤笑又从鼻子里挤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嘲讽力拉满。
“说不定旁边就有摄像头呢?现在这个社会,做好事都得防着被人讹,你让他拿,他敢拿吗?”
“哎哎哎!”
侯天乐的屁股又跟装了弹簧似的,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差点把桌子顶翻。
他那双属于少数民族的、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光芒。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剧场效应’嘛!来来来,光说不练假把式,咱们现场也试试!”
他咋咋呼呼地一挥手,作势就要去掏自己的口袋,动作浮夸得像个三流魔术师。
“咱们!把钱包!手机!都放桌上!”
“然后!关灯!”
“三分钟后开灯,看看谁的钱包还在,谁的……嘿嘿,人性,这不就见分晓了!”
“你有病吧你!”
金翎一个能杀人的眼刀瞬间飞了过去,北京大妞那股子飒爽利落的劲儿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咱们这儿聊正事儿呢,你丫别在这儿瞎起哄!”
“庸俗!”
“哎哟,小侯皮一下嘛,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
云南人朱福贵照旧乐呵呵地打着哈哈,像个万能和事佬。
他一手揽住上蹿下跳的侯天乐的肩膀,跟拎小鸡仔儿似的,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回了座位。
另一只手则麻利地举起酒杯。
“来来来,多大点事儿,莫伤了和气。”
“人性嘛,就跟咱云南这天气一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谁也说不准。喝酒,喝酒!”
一直沉默的赵忠信,此时慢悠悠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属于老派广州生意人的、沉稳又精明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激愤、或戏谑、或迷茫的脸,最后落在了电视屏幕上那个环卫工朴实的笑脸上。
“我觉得,”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空气瞬间凝固的力量。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连朱福贵都放下了酒杯。
“人性,可能没那么复杂。”
他保养得很好的指尖,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节奏沉稳得像老钟表的摆锤。
“它就像个天平。”
“天平的一边,放着你的私心和欲望。”
“另一边,放着你的良心和底线。”
“你日常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思考,都是在往天平的两端加码。”
“你让哪边重一点,你,就成了哪种人。”
吵嚷声,终于彻底歇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吧台后的付九娘身上。
她还是那样斜斜地靠在吧台后,一手托腮,风情万种地笑着,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辩论,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出有趣的、不要钱的下酒戏。
她没有说话。
只是拎起了那只在小火上温着酒的小铜壶,迈着款款的步子,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她那双红色的高跟鞋,鞋跟敲击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在寂静的酒馆里,清晰可闻,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跳。
她不言不语,手腕轻沉,给每个人的空杯里,都续上了温热的土烧。
那浑浊的、带着米香和泥土气息的暖流,注入了每一只形态各异的杯子。
也仿佛注入了每一个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心里,奇迹般地抚平了那些焦躁与尖锐。
“你们啊,”
她终于开口,那吴侬软语像江南晚春的风,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耳廓,让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争了半天,其实说的,是一回事。”
她把铜壶轻轻放回桌子正中心,环视众人,那双清亮又妩媚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
“人性这东西,就像我这壶酒。”
她顿了顿,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了然,和一丝小小的促狭。
“酿出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米,一样的水。”
“可倒进你们各自的杯子里……”
“被你们这些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心情喝下去……”
“就品出了背叛。”
“品出了善良。”
“品出了算计。”
“也品出了担当。”
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众人轻轻一举,杯沿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好看的光弧。
“所以啊。”
“哪有什么固定的人性?”
“不过是你们各自心里,想把它品成什么滋味罢了。”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已越过窗棂,清冷地洒在红木桌上,与屋里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给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复杂难辨的光影。
玻璃杯壁上,映着十二张若有所思的脸。
下一秒。
“咕——咕噜噜——”
一声不合时宜的、巨大的、发自肺腑的肠鸣,石破天惊地打破了这片刻的哲学宁静。
全场死寂了零点五秒。
林跃率先没忍住,“噗嗤”一声,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杯盘碗碟一阵乱响。
“管他娘的人性鬼性!俺饿了!”
“九娘!先给俺切一盘酱牛肉!要大盘的!”
“要得要得!再来一盘油炸花生米!多放盐!”龙瑾瑜也跟着喊。
“我的柠檬水也加点冰,老板娘,要满杯的!谢谢!”
“哈哈哈哈,饿了就对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小酒馆里瞬间又恢复了鼎沸的人声,充满了最真实、最鲜活的生命力。
付九娘笑着一一应了,转身走向后厨,只留下一个摇曳生姿、引人遐想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