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的夜,便如泼翻了的砚台,浓得化不开。
一整个城市的疲惫,都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天地的屋顶上,又顺着墙角,一点点渗进每个人的心口窝里。
吧台那盏铜边早就锈出了绿渍的吊灯,依旧泼洒着一团昏黄的光。那光晕落在被岁月磨出油润包浆的红木桌面上,也懒懒地照着几块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暗褐色的陈年酒渍。
付九娘大半个身子都软软地倚在吧台后头,骨头缝里都透出三分慵懒,七分倦意。
她指间夹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却不点燃,只由着它在白皙的指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转儿。烟尾的滤嘴在灯下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那光里头,竟有种看尽了世情后,再也提不起劲儿的疲惫。
不多不少,十二个人,将这小酒馆挤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有些费劲。浓郁的酒气混着各自从外面带来的风尘俗事,搅和成一种独属于此处的味道。这,便是他们雷打不动的每周一聚。
此刻,周遭的嗡嗡声稍歇,陈默那口标志性的广东腔,便又慢悠悠地飘散开来。
他指尖划过冰冷的杯壁,一溜儿水汽凝成的珠子滚落,那丝寒意便顺着指肚,凉丝丝地往上窜。
“昨晚啊,做了个梦,”他眼皮耷拉着,声音也拖得长长的,“梦见自己穷得叮当响,房租都交不起,饭也吃不饱。那压力啊,啧,简直要把人活活给压扁了。”
“梦?”
邻座的石磊猛地一抬头,手里那只厚底啤酒杯,被他攥着抹布用死力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牙酸般的动静。那股子狠劲,就如要把那点微薄的家底都从杯壁上给刮下来一般。
他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口福建腔里满是藏不住的自嘲:“你那个叫梦,我这个……可叫生活啊。前几年欠了一屁股的债,辛辛苦苦还了这么久,嘿,现在总算……只剩下债了。”
他把抹布往旁边桌上重重一搭,声音忽地压低了,眼睛里闪着一种被日子熬干了的、疲惫不堪的光。
“这日子啊,就是在一条漏水的船上,你拼了命地往外舀水,可那水……它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头灌,没个头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几只空酒瓶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林啸峰那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桌上。
“说得好!”
他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瘫,深深陷进那把宽大的椅子里。一口雪茄的浓烟在他那张精明的脸上绕了个圈,又慢悠悠地吐了出来,那股子上海男人才有的腔调,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大钱赚不来,小钱么……又看不上,可不就是犯贱?还有些人,”他眉毛往上一挑,那份不屑几乎要从镜片后头溢出来,“总觉得我们这些有钱人俗气。我今天就告诉你们,那钱啊,闻着……是香的!”
“哎呀,瞧瞧你们这些男人哟。”
苏晓柔的湖南腔软绵绵地飘了过来,话里带着点嗔怪,如一缕暖风,试图吹散这屋里的火药味。
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勺,在自己那杯蜂蜜柚子茶里轻轻地画着圈,叮叮当当,奏出一串安抚人心的脆响。
“我觉得啊,”她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依次看过众人,“日子嘛,总有难的时候。莫灰心,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熬一熬,再熬一熬,总会好的。”
“切。”
一声不屑的嗤笑,从角落里龙瑾瑜的红唇间挤了出来,带着重庆话特有的、又麻又辣的劲儿。
她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身上那件紧身的旗袍开叉下,一截白生生的小腿正不耐烦地晃荡着,在灯下划出一道刺眼而又挑衅的弧线。
“好听话哪个不会说?”她红唇一撇,眼波流转,如带着钩子一般,直直甩了过来,“有些人,当面一口一个‘老板’地喊你,背后就骂你是个傻帽。等你真落了难,你再看看?跑得比哪个都快。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嘛。”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沈思敏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后头那眼神,透着一股子寒气,锐利得如能把人心都给剖开。她那口四川话,也跟她的眼神一般,全是硬邦邦的逻辑,没有一丝温度。
“我觉得,关键还是看价值交换。”
她开口,指尖在桌上的杯垫上,无意识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同心圆,一圈套着一圈,又密又紧。
“纯粹的感情当然好,但它靠不住。把利益关系摆在明面上,你图我的资源,我用你的渠道,清清楚楚。”
她手指猛地一顿,停在了那个最小的圆心上。
“这样啊,合作才可能长久,关系也才最是稳当。”
“啥子交换不交换的!”
山东大汉林跃“啪”地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那粗壮的大腿上,那嗓门,震得小酒馆绘着缠枝莲的吊顶都仿佛在嗡嗡作响。
“俺觉得啊!”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身子往前一拱,带着一股要将这团乱麻劈开的气势,“啥狗屁朋友!你在风光的时候,围上来的那都叫朋友!你落魄了试试?”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脖子都粗了一圈。
“躲你跟躲瘟神一样!这世道,除了你亲爹亲妈,哪个都靠不住!”
这话实在得有些戳心窝子,一时间,屋里竟响起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可邻桌的杨文雅却依旧端坐着,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光洁的太阳穴。这个东北姑娘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讲究,让她对这种糙话本能地蹙紧了眉头。
“我觉得,话也不能这么说绝了。”
她声音平平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脸上或激动、或愤懑、或落寞的神情。
“人心是复杂的。”她收回目光,一字一句,话说得温吞,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但我们,也不能因为见过黑暗,就去否定所有的光。”
“哎哎哎!”
突然,侯天乐的屁股如安了弹簧,整个人“噌”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他那双属于少数民族的眼睛,在灯下亮得发贼,闪着兴奋的光。
“要不咱们来个‘穷富大考验’吧!”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咋呼着,嗓门又高又尖,“就赌!赌我们这些人里头,谁的身边,最先出个为了钱就翻脸不认人的事儿!”
话还没落,他那只手已经笑嘻嘻地伸了过去,作势要抓旁边林跃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领子。
“无聊!”
金翎的眉头立刻锁死了,她手腕一翻,“啪”的一声脆响,干脆利落地打掉了侯天乐那只不老实的手。北京大妞那股子利落劲儿里,还掺着点“事儿妈”特有的较真。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各自琢磨琢磨,怎么提升自己,多搞点硬通货在手里!”
说着,她便从她那个永远整洁得一丝不苟的包里,“唰”地掏出一个效率手册,钢笔尖已悬在纸上,一副要立马将这场“关于财富密码与人性弱点”的研讨会纪要给记录下来的架势。
可那笔尖还没落下,一只黝黑发亮、指节粗大的手,便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她的手册上。
“哎哟喂,金同志。”
云南人朱福贵打着哈哈,露出一口被烟茶熏得发黄却还算齐整的牙,他这人,天生就带着一股和稀泥的本事。
“老林那话是讲得糙,可理不糙。不过呢,咱们也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不是?”他顺势往旁边那个一直低头对着酒杯发呆的赵忠信那边凑了凑,如要找个同盟,“这人跟人啊,还得处,不处,你咋个晓得他是人是鬼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被点了名的赵忠信,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他身上有股广州人特有的、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沉静。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争吵而涨红的脸,随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响,却沉得能将这满屋的嘈杂都压下去。
“我觉得啊,”他手指头无意识地、带着沉闷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信任,好紧要。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他顿了顿,眼神是定定的,一字一顿地总结道:
“这样啊,先至行得稳。”
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吵嚷声在小酒馆里撞来撞去,嗡嗡作响,连头顶那盏笨重的铜吊灯,都跟着这人声的浪潮,轻微地抖动起来。
这时,付九娘总算放下了手里那根已被体温捂热的香烟。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温热的黄酒,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小口。
她那双清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带着酒馆主人那种既清醒又有点腻味的包容,慢慢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兴奋、或发愣的通红的脸。
“你们啊,”她一开口,那吴侬软语的调子拖着风情的尾巴,却奇异地裹着一股子爽利劲儿,一下子便盖过了所有嘈杂,“各有各的理。”
她嘴角极轻地动了动,算是一个笑,眼神却依旧清亮得很。
“说到底,钱这个玩意儿,是王八蛋,也是通行证。”
她举了举杯,杯里的黄酒在灯下泛着一层温润的琥珀色光芒。
“怎么捏着它,走自己的道儿,还不被它牵着鼻子走,是不是这个理嘛?”
陈默的嘴巴刚张开,正要反驳这碗看似温吞的“和稀泥”,他旁边石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这短暂安静下来的当口,这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石磊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只往屏幕上瞥了一眼。
就只这一眼,他脸上那紧绷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劲儿,便瞬间化开了。他换上一副又荒唐又想笑的鬼样子,竟“噗嗤”一声,自己先笑了出来。
“讲钱,钱就到。”
他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某个购物APP的弹窗,明晃晃的。
“我老婆发的,讲什么……‘就差你这最后一刀,助我提现五百元!’”
“噗——!”
“哈?!”
惊愕和爆笑还没来得及在屋里完全炸开,林啸峰那只戴着名表的手已经快如闪电,一把抢过了手机。
他整个人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嗓门震得吧台上的玻璃杯嗡嗡共鸣。
“我来看看!‘速来!你的好友正在发起现金挑战,亿万现金池等你瓜分!’——”
那“亿万”两个字,被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得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对这现代商业骗局的极致嘲讽和荒诞演绎。
此刻的付九娘,正瞧着眼前这瞬间又炸开了锅、唾沫横飞、笑骂声搅成一团的乱象,嘴角那点笑意,便又深了一分。
那笑里,有看透世情的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般的暖意。
她悄悄拎起吧台温着的那把锡壶,手腕一沉,无声地将那琥珀色的、带着米香的暖流,一一灌进每个人面前都空了大半的杯子里。
不知何时,窗外的霓虹已悄悄爬上了雕花的窗棂。
斑斓的光,和屋里昏黄的灯光、鼎沸的人声搅在了一起,难分彼此。玻璃杯壁上糊着一层油腻的指纹,映着这十二张被酒气和一场永无结论的辩论熏得通红的脸。
下一场关于这操蛋时代的财富密码与韭菜命运的辛辣吐槽,又会在哪个意想不到的、能笑掉人大牙的犄角旮旯里,突然炸开?
谁晓得呢。
这“今日小酒馆”里的吵闹和真话,就跟窗户外头流过去的霓虹和街上的噪音一样,从来就没个定数。
酒,正在杯里晃荡。
那梦里梦外的五百块,究竟是生活的诱饵,还是命运的安慰奖,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