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是上了年头的老榆木,日复一日被酒客的衣袖与老板娘的抹布盘着,早已沁出了一层温润的、琥珀色的包浆。
一枚玻璃杯倒扣着,便将头顶那盏孤灯的暖光尽数拢入怀中,于台面上晕开一圈温柔的光弧。
酒馆里,油焖笋尖的咸鲜气最是霸道,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
可细细一品,那气味儿里又混着酒糟发酵的醇厚,两种味道就这么懒洋洋地交织一处,勾得人肚里的馋虫都跟着躁动起来。
那股子味道,就在这浊暖的空气里,慢悠悠地打着旋儿。
邻桌传来麻将牌哗啦啦的搓洗声,清脆,悦耳,更给这地方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实在感。
朱福贵仰头,将杯中最后一口大理啤酒灌进喉咙。
酒液顺着喉管笔直滑落,带起一阵冰凉的战栗。
他随之长长地打了个嗝。
嗝——
酒气裹挟着满腹无处安放的牢骚,一并从胸腔里涌了出来。
他整个人便没了骨头一般,顺着吱呀作响的旧木椅背,直直地往下滑去。
瘫在那儿,一张脸上什么神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活够了的倦怠。
“唉……”
这一声叹息,被他拖得是九曲十八弯,又长又丧,带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悲凉。
这一声,也成功地将酒馆里所有活人的目光,都拽了过来。
“我说老朱,你这又是哪个项目黄了,还是被哪家的小姑娘给踹了?”
说话的是林跃,山东大汉,嗓门天生洪亮,中气十足。
他手里正不紧不慢地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
核桃在掌心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嘎吱”声,不急不躁,透着一股子闲散劲儿。
朱福贵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只是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都不是。”
他扭了扭身子,换了个更颓废的姿势,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去。
“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人生,可真他娘的难啊。”
“想躺平吧,这良心它过不去。”
“可想奋斗吧,这头发它又过不去。”
“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这么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真真是折磨死个人!”
这话,便是一块石头,直直砸进了这小酒馆里一池原本还算安逸的静水里。
一圈一圈的涟漪,便在每个人心里荡开了。
“可不是么。”
邻桌的湖南妹子苏晓柔,幽幽地放下了手中的竹筷,筷子尖在酱碟边上轻轻一磕。
她柔声附和。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想得天花乱坠,计划列了一大摞,可第二天日上三竿醒过来,还是在被窝里跟手机难舍难分。”
“是迷茫。”
一个清冷中夹着一丝慵懒的嗓音,这时从吧台后悠悠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老板娘付九娘正用一块雪白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
她的动作很慢,专注得紧,指尖捻着软布,一寸一寸地拂过杯壁,那神情,捧着的不是一只寻常杯子,而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的眼波轻轻流转,淡淡扫了朱福贵一眼,嘴角噙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之所以迷茫,大抵是因为你的才华,还撑不起你的野心。”
噗——
邻桌的重庆妹子龙瑾瑜,刚喝进去一大口酸梅汤,闻听此言,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她呛得连连咳嗽,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话,也太扎心了。
可付九娘却如未见众人各异的神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总想着去做那天边的事,却不愿做这手边的事。”
“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肯做。”
她将那只擦得锃亮的杯子举到灯下,眯起眼,细细端详了一番。
光线穿过无瑕的杯壁,在她眼底投下一点碎亮的光。
满意了,她才将杯子倒扣在乌木杯架上。
“嗒。”
一声轻响,清脆利落。
“想要不迷茫,也简单。”
付九娘的声音微微一顿。
一时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连邻桌那哗啦啦的麻将声都停了。
“便要从身边的事情做起,就要从小事情做起。”
她又拿起另一只杯子,继续那慢悠悠的擦拭动作,眼帘都未曾抬起。
“所谓能力,从来不是从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中得来的,而是在这些毫不起眼的琐事里,一步一步,磨练出来的。”
“小事不肯做的你,那么大事,便永远也轮不到你。”
“九娘这话,理不糙!”
林跃猛地一拍大腿,掌心的核桃都差点惊飞出去。
“就是这个理儿!想当年我刚下工地,不也是从搬砖和泥干起的?”
角落里,一直闷头喝着铁观音的福建人石磊,闻言也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赞同。
他就是这般,话不多,却永远在埋头做事。
“没错。”
北京大妞金翎也开了口,她说话向来干脆利落,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字字句句都如敲击在键盘上的代码,精准而高效。
“光想不做,那叫白日做梦。天天做计划,就是不动弹,那叫自我感动。有那功夫,两份报表都写完了。”
“话是这么说,可人总得有点追求吧?”
龙瑾瑜总算顺过了气,不服气地挑了挑眉。
“日日只盯着脚下那一亩三分地,那和咸鱼有何区别?我的目标,可是星辰大海。难道要我先去扫大街不成?”
她这话,带着几分天之骄女的傲气,一双灼灼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付九娘。
付九娘笑了。
那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格外风情万种。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双手撑在吧台上,身子微微前倾。
一双潋滟的眸子,先是锁住龙瑾瑜,而后又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知何时,她的声音已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布意味。
“所以从现在开始……”
“地球上的垃圾,都归你来扫。”
“……”
“……”
“……”
整个酒馆,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后厨炒勺与铁锅碰撞的铿锵声。
还有那热油爆开的滋啦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表情凝固在脸上,真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广东人陈默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里,闪烁着的全是名为“预算”和“KPI”的光芒。
「扫地球?这工作量……得多少人力?成本几何?可有绩效考核?扫干净了,奖金几何?」
东北大妞杨文雅的嘴角狠狠抽了抽,她是个追求和谐与美感的室内设计师,脑子里已然浮现出一副穿着宇航服在月球上扫瓜子壳的离奇画面。
此刻,她的审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降维打击。
“噗哈哈哈哈哈哈!”
最先绷不住的是侯天乐,他笑得整个人从椅子上出溜了下去,捂着肚子在光洁的地面上蜷成一团,不停打滚。
“九娘……你……你这是要承包银河系的环卫工作吗?哎哟我不行了,肚子疼……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如同一道闸门,瞬间引爆了全场。
“哈哈哈哈!扫地球!老朱,九娘给你指了条康庄大道啊!”
林跃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指着还处在呆滞状态的朱福贵,上气不接下气。
朱福贵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
“那……是给上社保,还是五险一金啊?”
“我靠!老朱你还真他娘的考虑上了!”
“九娘,这活儿外包不?”
笑够了的侯天乐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认真地凑到吧台前。
“我给你拉个团队,专业扫地球,童叟无欺。从水星扫到冥王星,顺带清理小行星带垃圾,保证片甲不留,提成怎么算?”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