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炭火,迎上孜然与辣椒粉的刹那,“滋啦”一声,便炸开了。
那股子焦香辛辣的野性气味,便霸道地窜了出来,蛮横地侵占着“今日小酒馆”的每一寸空气。
灯光昏黄。
木质的桌椅,都被蒙上了一层油润的光。
桌面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里,也不知浸透了多少人的酒后真言,又藏匿了多少红尘故事。
吧台后,老板娘付九娘正倚着柜子。
她手中捏着一块雪白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高脚杯。
动作很轻,很缓,指尖捏着杯肚,手腕轻旋。
擦过的杯壁上,不留半分水痕,光洁得可映出人影。
此刻,她的眼波微微一转,目光便越过了半个酒馆,落在了角落里那张最大的方桌上。
那嘴唇边儿上噙着的一抹笑意,似有,若无。
此时,那张桌上的气氛,正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起因,是林啸峰接的一个电话。
林啸峰,地道的上海人,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手腕上的表盘在灯下,只偶尔闪过一抹幽微而低调的光。
他此刻正对着电话那头,声调不高,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一种过来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腔调。
“我跟你讲,侬现在这点迷茫麻木,算个屁。”
他翘着二郎腿,整个身子都陷进了椅背里。
那姿态,瞧着是一派松弛,可那股子锐利劲儿,却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你觉得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嘲弄。
“我跟你说,我二十岁的时候,也跟你一个想法。后来快三十了,我才晓得,人生其实可以更糟糕的。”
桌上原本热闹的谈笑声,便在这不轻不重的语调里,渐渐地,小了下去。
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东北姑娘杨文雅手里还捏着一串烤鸡翅,鸡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滋滋地淌着油。
她闻言,嘴巴半张,那口冒着油光的鸡翅是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动作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林啸峰的声音还在继续,也不知是说给电话那头的表弟听,还是说给这满屋子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的人听。
“还有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告诉你,能‘也就这样了’,那是顶好的事体!你晓得伐?”
他言及此,便顿住了话头。
随即,他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啜了一口,慢悠悠地润了润喉咙里那点因说教而起的干涩。
氤氲的茶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
“时间这个东西,最是无情。他才不管你睡没睡醒,你只要稍微耽搁一下,他立马帮你改故事的结局。把你欠下的所有‘对不起’,都变成你还不起的‘来不及’。”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做不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
“是你一天到晚啥也不干,你还敢想!那时间能怎么办?时间也只能呵呵了,顺手把你给干掉。”
“所以,二十几岁的你,请放下你的自尊,收起你的懒惰,褪去你的愚昧,穿上你的现实,冲出你的花季,走出你的人生。”
电话挂断。
林啸峰把手机往桌上随意一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却如一块巨石砸入静湖,激起一片死寂。
整个桌子,落针可闻。
足足过了三秒。
“噗——咳咳咳!”
云南人朱福贵一口啤酒没能咽下去,尽数喷了出来,呛得他满脸通红。他一边疯了般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哎哟喂!老林!我的亲哥!你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我那个表弟要是听了你这番话,怕不是当场就得遁入空门,立地成佛了!”
他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颤巍巍地举起酒杯,遥遥对着林啸峰。
“不行不行,我必须敬你一杯,这话……太他妈现实了!”
坐在一旁的北京大妞金翎,手里的小本子本在记着什么,此刻也停了笔。
她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严肃的审视。
“您这话吧,理儿是这么个理儿,逻辑也确实自洽。”
她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可听着,忒丧了点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脏位置。
“这儿,拔凉拔凉的。年轻人嘛,总得给点儿盼头不是?您这一棍子直接给打死了,往后还让人怎么扑腾啊?”
“哎呀妈呀!”
杨文雅总算把那口放到微凉的鸡翅咽了下去,她夸张地拍着自己高耸的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
“老林你可别说了,我这心呐,让你说得哇凉哇凉的。本来寻思着我这辈子努努力,还能当个富婆,让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能当个‘负婆’就不错了!”
她这一开口,那股子爽利的大碴子味儿,瞬间便冲淡了林啸峰言语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海派”压迫感。
广东人陈默,一直没说话。
他只是慢悠悠地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如在品味什么珍馐。
这时,他开了口,语速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偏生带着一股子粤语独有的腔调。
“林总讲得冇错啊。”
“时间就系成本嘛。你日日坐喺度发白日梦,冇任何实际行动,就等于你嘅人生资产喺度负增长。最后唔单止冇收益,连本金都蚀埋。好合理啊。”
“我不同意!”
一声清亮的女声骤然响起,是重庆妹子龙瑾瑜。
她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裙子,人也如一团烧得正旺的烈火。
“人就是要有梦想!想都不敢想,那跟一条咸鱼有啥子区别嘛?我,龙瑾瑜,就是要想!我不仅要想,我还要想大的!什么叫‘也就这样了’?我的人生字典里就没这四个字!”
她“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一阵乱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熊熊燃烧的斗志。
坐在她旁边的四川姑娘沈思敏,正慢悠悠地剥着一只油焖小龙虾,闻言,连头也未抬,只从那红亮的虾壳里飘出一句慢悠悠的话来。
“他说的不是让你莫得梦想,是让你认清现实。”
“你个瓜娃子,天天想些屠龙的本事,结果让你去杀只鸡,你都怕血溅到你新买的裙子上。”
“你!”
龙瑾瑜的火气瞬间便被点燃,怒目瞪着沈思敏。
沈思敏这才抬起头,将剥好的虾肉在蘸料里滚了一圈,不紧不慢地塞进嘴里,而后才用一双无辜至极的眼睛看着她。
“我说错了吗?”
“哎哎哎!”
山东大汉林跃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他个头壮硕,声音也洪亮如钟。
“思敏妹子,话不能这么说!俺觉得小龙说得对!就是得敢想敢干!怕个球!大不了从头再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一激动,把酒杯“咚”地一声重重顿在桌上,褐色的酒液都泼溅了出来。
“对对对!就是干!”一旁的福建人石磊用力点头附和,他向来话不多,却是行动派最坚定的拥护者。
“做就对了。”
角落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少数民族小伙侯天乐,这时突然神秘一笑。
“各位,各位,听我说一句。”
他清了清嗓子,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我觉得,老林说得太对了。所以,我早就想通了!”
他的脸上,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圣洁光辉。
“我的梦想,就是啥也不干,专心致志地,等着被时间干掉!”
众人皆是一愣。
侯天乐摊开双手,表情神圣而庄严。
“这叫什么?这叫顺应天命!无为而治!你们不懂!”
“噗——”
这一次,是杨文雅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哎我的妈呀!天乐你可真是个人才!我咋就没想到呢!”
一直默默听着的湖南妹子苏晓柔,这时温柔地笑了笑,起身给大家的杯子都续上酒。
“哎呀,大家别争了嘛。林总也是为他表弟好,只是话说得直白了点。其实大家都很努力的呀,能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明天能更好一点点吗?”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如春风拂面,让桌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悄然缓和了不少。
另一位广东人赵忠信,也皱着眉头开了腔,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广味,听着有些吃力。
“林总,话不能这么说死。年轻人嘛,总要给他们一点希望的。你把路都堵死了,他们会绝望的。”
他如一个忧心忡忡的老大哥,看着桌上的年轻人,眼神里满是担忧。
整个酒馆里,便只有这一桌,将人生的悲观与乐观,躺平与奋进,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付九娘擦完了最后一只杯子,将它稳稳地倒扣在乌木架子上。
她迈着款款的步子,莲步轻移,走到了这张喧闹的方桌前,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
“嗒,嗒。”
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行了。”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没什么情绪。
“都别嚎了。”
付九娘的目光,如清冷的月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从慷慨陈词的林啸峰,到一脸“大彻大悟”的侯天乐。
“他说的对不对,重要吗?”
她淡淡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明天早上,太阳会不会照样从东边升起来?”
“酒喝完了,就续上。钱不够了,可以先赊着。”
付九娘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眸里,是洗尽铅华的清明。
“人生要是真过不去了……”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迷茫,或挣扎,或不甘的脸。
“……那就明天再说。”
“我这‘今日小酒馆’,不卖后悔药,不卖长生丹,只卖酒。”
“喝完了,要么回家睡觉,要么继续上路。”
她说完,便要转身走回吧台。
突然!
“我有个想法!”
朱福贵一拍大腿,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光亮。
“九娘!老林!各位!我悟了!”
他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
朱福贵却浑然不觉,他张开双臂,如要拥抱一个伟大的商业蓝图。
“咱们……合伙开个公司吧!”
空气,再次凝固了。
朱福贵看着众人呆滞的表情,嘿嘿一笑,身子猛地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神神秘秘的语气,补充了那句点睛之笔。
“咱们就卖——后悔药!”
“……”
“……用糖豆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