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酒馆」那扇老旧的橡木门，伴着一声沉沉的“咿呀”，被人从外头推开了一条缝。

门外已是初秋，夜风卷着萧瑟与枯叶的干气，一下子涌了进来。

风过吧台，吹得角落里那串贝壳风铃叮铃作响，声音清脆，却也透着夜的寂寥。

吧台后，老板娘付九娘正捏着块雪白的鹿皮绒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一只水晶高脚杯。昏黄的灯光下，杯壁折射的迷离光晕，便在她那双流转的眼波里打着转儿。

她抬眼，目光越过杯沿，懒懒地落向角落那张最闹腾的方桌。旋即，涂着猩红蔻丹的唇角，便噙了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那儿，正是一片人声鼎沸。

陈默塌着肩，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一副骨头被抽空的颓丧模样。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浑身都散着一股子蔫败的死气。

他面前的酒杯是满的，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漾着光，可他纹丝不动，一如他那张僵死的脸。

“不是，我说阿默，你这到底怎么个情况？”

山东大汉林跃第一个憋不住，他嗓门生来就亮，蒲扇大的手掌“啪”地一声砸在桌上，震得杯盘碗碟一阵乱响。

这一声，桌上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登时小了大半。

“你瞅瞅你这个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让哪路山上的妖精给采了阳气。”

桌上顿时爆开一阵哄笑，连邻桌几个闲客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陈默的头，极慢极慢地抬了起来，脖颈处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僵硬感。

他的眼神空洞，木然地扫过围坐一圈的脸，嘴唇翕动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我失恋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精准地砸进这片喧闹里，瞬间激起千层浪。

“你什么时候恋过？”

快人快语的北京大妞金翎，指尖“嗒”地一声，按亮了手里的宝马车钥匙。钥匙扣上那只肥硕的小熊挂件晃得厉害，她一句反问，直戳心窝。

陈默没搭理她。

他只管自己往下说，语气平铺直叙，没有半点波澜，倒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昨天晚上，喝多了点。”

“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哭得稀里哗啦，把这二十多年，所有压在心底的、见不得人的委屈和爱慕，一股脑儿全掏干净了。”

“我感觉，我起码说了两个钟头，一颗心都剖开，血淋淋地捧到她跟前了。”

湖南妹子苏晓柔那张秀气的脸上，已满是同情，刚想开口说两句软话。

可这时，陈默顿住了。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点亮屏幕，而后缓缓举起，横在众人眼前，动作里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悲壮。

通话记录上，“月亮”这个备注下，那行小字清清楚楚——

通话时长：七秒。

满场的喧嚣，在此刻戛然而止。

空气都凝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随后。

“噗——”

东北姑娘杨文雅一口哈啤差点喷出来，她一手死死捂住肚子，一手狂拍桌子，笑得浑身直颤，眼角都沁出了泪。

“哎呀我的妈呀！七秒？！大兄弟，你这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还俩钟头？你搁梦里演八十集连续剧呢？”

重庆妹子龙瑾瑜更是夸张，她猛地一拍大腿，那声响又脆又亮，带着股呛人的火锅辣劲儿，响彻半个酒馆。

“七秒钟！陈默我跟你讲，我用我重庆女人的尊严给你分析！这七秒钟，包含了人家从兜里掏手机、看来电显示是你、眉头一皱、手指头一划再果断摁掉的全过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得半点犹豫！说明啥子？说明人家对你，那是相当的、绝对的、纯粹的决绝！”

“侬脑子瓦特了呀。”穿着精致衬衫的上海男人林啸峰，修长的指尖轻叩桌面，他摇摇头，眼神里带着对粗鄙之人的不屑与怜悯，“这种事体，好打电话讲的？一点仪式感也无，腔调坍光。在我们上海人看来，这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失败的风险投资。”

陈默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觉得自己不是失恋，是正在被这群损友当众凌迟，一刀一刀，还往伤口上撒盐。

苏晓柔终是于心不忍，连忙打圆场。

“哎哟，你们莫笑他了嘛。我懂的，我真的懂那种感觉。”

她眼神飘向远处，带了点儿过来人的怅惘。

“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你晓得吧？”

“他平时屁都不放一个，但只要他给你发条信息，哪怕只是个表情包……”

“你都会觉得，哇，整个世界都亮了，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自己行了。”

这话，竟也引得桌上几个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气氛一时有些伤感。

可没等这股子酸味儿弥漫开，旁边的四川姑娘沈思敏，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你懂个铲铲。”

她慢悠悠地从盘里拈起一颗油亮的炸花生米，扔进嘴里。

嘎嘣一声，脆生生的。

“人家那是微信列表群发节日祝福，不小心把你勾上了。你还真当是米其林餐厅给你搞的私人订制嗦？姑娘，醒醒，工地上缺人抬杠，你去不？”

苏晓柔那张刚泛起光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思敏！”

“我说的是事实嘛。”沈思敏又嚼了一颗花生，一脸的冷静，“凡事要讲逻辑，要分析投入产出比。他给你发信息的概率，和他不给你发信息的概率，哪个大？很明显嘛。”

“对头！”龙瑾瑜寻着了盟友，气势更壮，“我跟你们讲，感情这玩意儿，就是一场战争！他不找你，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想找你！你不找他呢？那是因为你在咬着牙，给自己留最后那么一丁点儿自尊！这是阵地战，谁先动，谁就输了！”

“说得好！”林跃重重一拍桌子，杯盘又是一阵乱响，“所以就得主动出击！直接杀到她家楼下问清楚！是爷们儿就别磨叽！”

“你懂个屁！”金翎一个白眼快翻到后脑勺，“你那是主动出击吗？你那是千里送人头！人家电话都不接，你还上门，想让人家放狗咬你啊？”

一直闷头喝酒的福建人石磊，此刻终于开了口。

他带着浓重的口音，给这场混乱的辩论做陈词。

“爱一个人，很辛苦。”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最辛苦了啦。”

说完，他便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白色的酒沫顺着嘴角流下，他也不去擦，好似这世间所有的苦，都能被这口冰凉的酒水冲刷掉。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云南人朱福贵，正乐呵呵地啃着一只酱猪蹄。闻言，他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当”一声扔进盘子里，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油嘴。

“要我说啊，你们都太执着了。”

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派头，摇头晃脑。

“想当年，哥也是颗痴情的种子，饱满着呢，就等着发芽。”

众人被他这奇怪的开场白勾住了，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朱福贵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竟有了几分不属于他的沧桑。

“结果呢？又是台风又是暴雨，小嫩芽刚冒头，‘咔嚓’，淹死了。”

说完，他拿起另一只酱猪蹄，旁若无人地继续啃，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所以说啊，想那么多干啥，来来来，吃，吃饱了，啥烦恼都没了。”

他这一番话，把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那点悲伤气氛，又给啃得烟消云散。

来自内蒙的侯天乐，眼珠子一转，忽然凑到陈默身边，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

“兄弟，哥给你出个主意。”

“啥？”陈默有气无力地应着。

“你换个赛道啊！”侯天乐说，“下次，你别哭了，你给她写彩虹屁小作文！我给你代笔！三百字起步，五百字不嫌多，保证每个标点符号都灌满了对她的赞美！从头发丝夸到脚指甲，全方位，无死角！让她沉浸在糖衣炮弹里头，没法儿自拔！”

一旁的广州人赵忠信听得直摇头，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夹着粤语慢悠悠地劝：“唉，后生仔，你地唔好乱来啦。感情嘅事，勉强冇幸福嘅。做人呢，最紧要就系开心。”

陈默听着耳边这七嘴八舌，有嘲笑，有分析，有支招，有安慰。

他忽然觉得，堵在心口那块大石头，竟松动了些。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桌上这群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鲜活的表情，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又真诚地，参与着他这场“盛大的悲剧”。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杯一直没动的酒。

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滑过干涩的喉咙，让他那片混沌的脑子，也为之一清。

他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们说得都对。”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稳。

“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只见陈默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有时候，彻底失去一样东西，比一直得不到，要开心得多。”

“因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终于不用再去苦苦守候了。”

“你终于不用……”

“再去犯贱了。”

话音落下，整个酒馆，似乎都静了一瞬。

角落里，一直未语的老板娘付九娘，将那只擦得锃亮的水晶高脚杯，轻轻放回了架子上。

“叮”的一声脆响，清越悠长。

她红唇轻启，嗓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飘进每个人耳朵里：

“行了，痴情的种子既然叫台风给淹死了，”

“那咱们，是不是也该聊点儿有用的了？”

“比如……”

她眼角斜斜一挑，风情万种。

“怎么叫别人的种子，心甘情愿地，为咱们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