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块,撞上了玻璃杯壁。
“叮——”
一声清越。
寒气,顺着杯壁氤氲开来。
付九娘单手托着杯底。
指尖温凉。
另一只手,则捏着雪白的擦杯布。
细细地,一圈又一圈,擦拭着杯口。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眼底沉淀着一种看惯了人来人往的从容与通透。
眼波流转间,便已将这方小酒馆里的每一个人,都纳入了眼底。
灯光是温吞的昏黄色。
懒洋洋地铺在原木色的桌椅上,也照着那一隅角落里,一张张或疲惫或鲜活的脸。
突然。
“吱呀——砰!”
“今日小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一股蛮力悍然撞开。
一股子深秋晚风的凉气,便卷着街外的萧瑟,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来人是石磊。
他寻了个空位,一屁股便将自己重重“摔”了进去。
身下的木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整个人,便如一滩烂泥般瘫着,连句话都懒得说。
喉咙里,先滚出一声被生活碾压过的长长叹息。
“唉——”
他那身灰扑扑的工装上,还沾着几点尚未干透的水泥星子,散发出一股子浓重的尘土味道。
这时,一个优哉游哉的声音响了起来。
“哟,老石。”
“你这又是上了哪个工地,替咱这城市发光发热去了?”
说话的,是邻桌的朱福贵。
他正捏着一颗盐水花生,两指娴熟地一捻,咔,壳便裂了。
说话的间隙,那粒饱满的花生米被他精准地抛入口中。
腮帮子立刻鼓鼓囊囊地动了起来。
石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别提了。”
他从兜里摸出两副线手套,手套的指尖处,已磨破了几个洞,露出里头灰白的棉絮。
“啪”的一声,他将手套拍在桌上。
“十块钱,本钱。”
“搬了一天砖,赚了一百。”
这时,他才缓缓抬起头,一脸严肃,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
“一年,这就是一万。我这投资,翻了一千倍。”
邻桌的陈默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反射着昏黄的灯光,一闪而过。
他习惯性地用修长的指尖,轻叩着桌面。
笃、笃、笃。
那轻响,不急不缓,自有章法。
“十蚊鸡成本,一日赚一百,回报率百分之一千。”
他一口不咸不淡的广普,幽幽飘了过来。
“老石,商业奇才啊你。”
这话,可让石磊那本就垮着的脸,垮得更彻底了。
“奇才个屁!”
石磊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将付九娘刚为他倒满的凉白开,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水珠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他也不擦。
“出来打拼这么多年,我现在算是感觉到了,每一笔工资,都跟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
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风霜。
“见一面,下一面,就唔知系猴年马月咯。”
他这话一出,便如按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
“可不是嘛。”
坐在角落里的杨文雅,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新淘来的墨绿色旗袍,本想安安静静地凹个造型,做个画中人。
此刻,旗袍依旧优雅,人却满是东北大妞的豪迈与愁绪。
“以前没上班的时候,我就寻思着,等我工作了,那些商场里打折的漂亮衣服,我不得全给它包圆了?”
她一拍大腿,布料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现在可倒好!”
“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
“打折的也买不起了?”
一向善于倾听的苏晓柔眨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关切地问。
杨文雅把头摇得如一只拨浪鼓。
“那倒不是。”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一脸的悲愤。
“现在是我连逛街的时间都没有了!只能在网上看那些打折的,然后我发现……”
“快递费都比袜子贵!”
“噗——”
邻桌的山东大汉林跃,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
他一边捶着自己壮实的胸口,一边笑,一张脸憋得通红。
“嫂子你这算啥!”
他缓过气来,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声如洪钟。
“我跟你们说,我现在感觉自己被生活磨得,一丁点儿梦想都妹有了!”
“我现在就一个梦想!唯一的梦想!”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齐刷刷地吸引了过去。
只见林跃缓缓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酒馆那有些斑驳的天花板。
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神圣与庄严。
“我希望,我的身份证号码,有朝一日,能一个数字不落地,出现在我的银行卡余额里!”
全场静默了三秒。
随后。
“轰——”
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声,几乎要将酒馆的屋顶给掀翻。
“哈哈哈哈!老林你这是想上天啊!”
“这个梦想够具体!我支持你!”
“到时候发达了,可得记着请我们吃顿好的!”
一片嘈杂喧闹里,唯有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北京大妞金翎,慢条斯理地伸出筷子,夹起一小块拍黄瓜。
黄瓜清脆。
她的声音,也一样清脆。
“身份证号码?”
“格局小了。”
她抬起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老北京人特有的、见惯了大场面的淡定与从容。
“我的要求不高。”
“把身份证号前面的汉字和字母,换成数字‘1’就行。”
众人又是一愣。
随即,笑得比方才更厉害了,一个个东倒西歪。
“还得是金姐!大气!”
侯天乐竖起大拇指,他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又有什么鬼点子在酝酿。
重庆妹子龙瑾瑜,始终优雅地端着一杯红酒,手腕轻晃,酒液在杯中漾开一圈圈深红的涟漪。
她听着众人的哄笑,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可不喜欢这种“比穷”大会,显得一点都不精致。
她清了清嗓子,用她那带着点椒麻味的普通话,悠悠开口:
“其实梦想太空泛了也没用,得落到实处。”
“就比如我上周看上一个包,我当时就在想,究竟是我的品味又提升了呢?还是这个世界膨胀得太快了?”
她说着,轻轻啜了一口红酒,姿态优雅,言语间,便如在谈论什么高深的艺术品。
“后来我想明白了。”
“是你的钱包缩水了。”
一直沉默观察的沈思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这位来自四川的姑娘,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不带半点多余的情感色彩。
龙瑾瑜那精心维持的优雅表情,瞬间僵硬了零点五秒。
酒馆里的笑声,顿时又拔高了一个台阶,此起彼伏。
付九娘倚在吧台边,看着这群活宝,嘴角的笑意也忍不住漾开。
她喜欢这种活色生香的烟火气。
比任何名贵的酒,都醉人。
“我听人说过。”
沈思敏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种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的魔力。
“每个人,都会渐渐变成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眼神清澈而锐利。
“那我寻思着,我现在开始仇富,还来不来得及?”
这个问题,问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应答。
“有道理啊!”
“现在开始!我第一个仇!”
“算我一个!从明天起,看见开跑车的我就撇嘴!”
一片义愤填膺的声讨中,只有一直稳如泰山的林啸峰笑了笑。
这位来自上海的男人,即便在这种插科打诨的场合,也自带一股运筹帷幄的气场。
他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哎,算了算了。”
一直很负责任的广州人赵忠信摆了摆手,他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无奈。
“不做梦了,日子还得往前过。”
他叹了口气,表情突然变得无比凝重和神圣,那模样,便如背负了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我也想通了。”
他沉声说道,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为了不让我的儿子,将来成为一个富二代,整天被人诟病,被人另眼相看,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只会啃老……”
他顿了顿,目光中充满了伟大而深沉的父爱光辉。
“我穷一点,也就穷一点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砰!”
朱福贵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指着赵忠信,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老赵!我活了三十年!就没见过有人能把‘穷’,说得这么清新脱俗,还带着一股子牺牲精神的!”
“我敬你是条汉子!”林跃高高举起酒杯。
“为了下一代!干了!”
酒馆里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先前的丧气一扫而空,只剩下对彼此窘境心照不宣的调侃和温暖。
大家笑啊,闹啊,碰杯声、说笑声、拍桌声混成一团,热闹非凡。
付九娘看着这满屋子的热闹,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
不知何时,陈默已经停止了那规律的敲击。
他扶了扶眼镜。
镜片后的那双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
他一直等到所有人的笑声都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零星的谈笑时,才缓缓开口。
他的广普,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清晰。
“我喺度谂个问题……”
(我在这想一个问题……)
众人下意识地,都看向了他。
陈默的目光,很慢,很沉,逐一扫过石磊、林跃、赵忠信……最后,落在了空荡荡的桌面中央。
“如果,我哋每个人嘅银行户口,真系有身份证号码咁多钱……”
(如果,我们每个人的银行账户,真的有身份证号码那么多钱……)
他的声音很轻。
却如一颗石子,被投入了午夜平静的深湖,瞬间让所有喧嚣都沉寂了下去。
整个酒馆,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夜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也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陈默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张张或错愕,或茫然,或若有所思的脸。
“你哋话,我哋仲会唔会坐喺呢度吹水?”
(你们说,我们还会不会坐在这里聊天打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