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道缝。

缝隙不大，却足以让门外的晚风寻着味儿溜进来。

风里裹挟着街角烤串摊上浓郁的孜然香，也夹着初秋的一股子凉意，如一个惯偷般，贼头贼脑地钻了进来，拂过每个人的后颈。

吧台之后，老板娘付九娘正捏着一方雪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高脚杯。

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灯影之下，唯有那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在晶莹的杯壁上划过一道流丽的弧光，妖冶而沉静。

“风大，门带上。”

她的声音不响，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却偏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劲儿，清清楚楚地钻进了酒馆里每一个人的耳朵。

正对着门口的侯天乐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弹了起来，赶紧转身把那扇沉重的木门给拉了回来。

“哐当”一声闷响。

此声过后，门外街市的喧嚣便被彻底隔绝。

酒馆内，只剩下暖黄色的灯光，如融化的蜜糖，温柔地洒在十几张错落有致的桌子上，也洒在了角落里那张最大的八仙桌上。

这张桌子，此刻正围坐着一圈人。

南腔北调，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全凑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哎，我跟你们讲啊。”

一个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安逸。

是东北来的杨文雅，她用那新补的、亮晶晶的指甲尖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自己饱满的红唇，这才对着桌上几个女人开了腔。

“在咱们女人眼里啊，有三种女人，那长得是真磕碜，看一眼都晦气。”

她这话一出，桌上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不自觉都小了些。

可那耳朵，却一个个悄悄地竖了起来，支棱得跟兔子一般。

邻座的苏晓柔眨了眨她那双水汪汪的、总带着三分无辜的眼睛，身子特捧场地凑了过去。

“哪三种呀，文雅姐？”

杨文雅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伸出三根涂得精致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往下掰。

“第一，好闺蜜的情敌。”

“第二，前男友的现女友。”

“第三嘛……”她故意拉长了音调，“前女友的前男友。”

噗！

山东大汉林跃刚灌进去的一大口冰啤酒，差点没直接喷出来。

他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不是……大妹子，这……这跟长相有啥子关系？”

他这一问，桌上的女人们，尤其是那位重庆来的龙瑾瑜，直接就赏了他一个能飞出刀子来的大白眼。

“啷个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

龙瑾瑜的嗓门，天生就带着股子朝天椒的泼辣劲儿，又脆又响。

“你懂啥子？这就是我们女人的三大终极哲学难题！我从哪儿来？我到哪里去？我他妈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贱人？！”

“咳！咳咳咳！”

这一下，连一向以沉稳著称的福建人石磊，都给呛得连连咳嗽。

这话，说得也太实在了。

实在得有些扎心窝子。

桌上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全是同一种茫然。

他们猛然发现，自己和这群女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鸿沟。

而那沟里头，填满了他们绞尽脑汁也理解不了的弯弯绕绕。

一直没作声的北京大妞金翎，这时才慢悠悠地端起自己的盖碗茶，吹了吹水面上浮着的茶叶沫子。

她说话的调子，便如她的人一般，永远那么不疾不徐，却又干练通透。

“所以说啊，一个女人什么时候算开始长大了，就看她会不会给自己涂口红画眉毛，这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桌上那几个还在用吸管小口嘬着果汁的小姑娘。

“那什么时候算成熟呢？”

“就是她出门喷的香水，终于不再是六神花露水的味儿，也晓得什么场合该用什么浓度了。”

“那……那啥时候才算熟透了？”

一直闷头剥着盐水毛豆的云南人朱福贵，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他这人，天生就爱琢磨这些个享受生活里的弯弯绕绕，此刻听得是津津有味。

金翎嘴角一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把美瞳扔了的时候。”

此话一出，桌上几个眼珠子颜色各异的姑娘，眼神登时都有点不自然地闪躲起来。

四川的沈思敏，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单手托着下巴，镜片后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她洞察力最是敏锐，此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才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还有，她们有时候聚在一起，能把咱们男人，从头发丝儿骂到脚指甲盖儿，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

“对对对！”苏晓柔立刻找到了共鸣，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沈思敏的话锋，却突然一转。

“但是呢，等各自回了家，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心里又都在琢磨同一件事。”

“啥事？”林跃又没忍住，好奇地问。

沈思敏看着他，镜片上划过一丝灯光，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怎么才能把自己喜欢的那个狗男人，搞到手。”

“哈哈哈哈哈！”

桌上的男人们，瞬间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话说得太他妈形象，太他妈真实了！

一向精于计算的广东人陈默，此刻也忍不住笑，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那带着浓浓广普的口音说道：“所以话，女人的心思，就好似我们公司的财务报表，你以为你看懂了，其实里面全是坑，全是陷阱啊。”

“哎，不能这么说嘛！”

同是广州来的赵忠信，责任感最强，总觉得该守护些什么，此刻便想守护一下女性同胞的尊严。

“女人嘛，总是感性的嘛。”

“感性个屁！”

上海来的林啸峰，最有领导魄力，说话向来直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上几个男同胞。

“我跟你们讲个最要命的。就是你，明明晓得是自己做错了事体，跑到自己女人面前，又是低头又是哈腰，认怂道歉。”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咂了咂嘴，继续道：

“侬态度诚恳，声泪俱下，眼看她那股火啊，就要从十级台风降到一级微风了。”

“然后呢？”侯天乐听得入了神，身子都往前倾了。

林啸峰猛地一拍大腿。

“然后！侬嘴巴贱，非要在‘对不起我错了’后面，再画蛇添足，加上三个字！”

“哪三个字？”

此话一出，桌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咀嚼声都停了。

林啸峰深吸一口气，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那种既不耐烦又带着点委屈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行、了、吧？”

……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一根针掉在木地板上，估计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桌上所有女人的眼神，唰的一下，全变了。

方才还带着笑意的，此刻嘴角都抿成了一条直线。

方才还眼神温柔的，此刻里面都淬了冰碴子。

林跃丝毫没有感觉到这股凛冽的杀气，他反而一拍脑门，找到了强烈的共鸣，大声嚷嚷起来。

“对啊！卧槽！我上次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我都道歉了，你还想咋样，行了吧？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女朋友当场就把我的游戏机给砸了！”

他说完，还特委屈地看着桌上众人，试图寻求认同与安慰。

可他看到的，是杨文雅那双能杀人的眼睛。

是苏晓柔那失望透顶的表情。

是龙瑾瑜那已经开始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

以及，金翎那鄙夷到了极点的、一丝温度都没有的冷笑。

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老板娘付九娘，擦杯子的手都停顿了一下，隔着吧台，幽幽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那一眼，凉飕飕的。

“你……你们……干啥这么看着我？”

林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呵呵。”

龙瑾瑜发出一声冷笑。

“男人。”

“愚蠢。”

金翎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

“没救了。”

苏晓柔幽幽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怜悯。

“直男癌晚期，我看也别治疗了，建议直接火化吧，还能为社会做点贡献，发光发热。”

杨文雅更是直接，一把抄起桌上的菜单，作势就要对着林跃的脑袋拍下去。

“你个棒槌！你懂个屁！那三个字，比你前面说的一万句‘我爱你’的杀伤力都大！那是道歉吗？那他妈是挑衅！是火上浇油！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老子懒得跟你掰扯了，赶紧给老子翻篇儿’！”

林跃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给彻底骂懵了。

“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啊……”

“你就是那个意思！”

桌上的女人们，此刻空前团结，异口同声。

男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朱福贵默默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恨不得能缩进墙角里。

陈默低头假装聚精会神地研究自己杯子上的纹路。

石磊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只有老好人赵忠信，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挽回一下局面。

“其实……林跃他……可能真的只是想快点解决问题……”

“闭嘴！”

又是一声整齐划一的怒吼，这次男女混合双打。

赵忠信脖子一缩，也彻底蔫了。

整个酒馆里，气氛尴尬到了极点，空气都快能拧出水来了。

男人们大气不敢出。

女人们余怒未消。

这时。

一直很安静的沈思敏，突然又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说起来……”

她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不论是愤怒的、委屈的、还是看热闹的，此刻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大家都在等着，看她又要抛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沈思敏看着众人，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的光。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也让那紧绷的弦松动了一丝。

“咱们平时总说‘吹牛’，那为啥是吹牛……”

“而不是吹马，吹猪，吹羊呢？”

……

整个世界，又一次安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脑子一时之间都没能转过这个弯来。

前一秒，明明还在讨论男女之间堪比世界大战级别的终极矛盾。

怎么后一秒，这画风就突然拐到了牲口棚里去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硕大无比的问号。

吧台后，老板娘付九娘看着这群被一句话带歪了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脸上那从剑拔弩张到集体懵圈的精彩表情。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

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浅的笑容。

今晚的酒，看来又能多卖好几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