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嵩山书院后山的松涛被北风压成低低的呜咽。
戌正鼓罢,顾宪之遣童子来传:“林先生,山长有请。”
林绡披青布棉袍,携一盏油皮灯笼,随童子踏雪而上。
石阶千级,积雪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像替寒士叩响权贵的门环。
山长静室位于半崖,窗外悬着冰瀑,室内只一炉、一案、一蒲团。
顾宪之素衣端坐,案上摊着一张《大河图》,
图角被铜铃残片压住,灯火映得朱砂批注如血。
“坐。”
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直抵林绡胸腔。
林绡跪坐,先把三昼夜的新图呈上。
图上无高堤,只有陂塘、引河、滩田,
每一笔都标着民夫的脚印、县吏的火耗、京官的朱批。
顾宪之目光扫过,指尖停在“人心”二字:
“图是好图,策亦好策,
然朝廷无银,州县无吏,河兵无粮,
你欲以何物填此三空?”
一句问,像三把钝刀,
把林绡心里刚刚筑起的纸堤一寸寸削平。
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句:“学生……尚未得解。”
声音低得几乎被炉火吞没。
顾宪之取过铜铃残片,在指尖轻转,
铃身映出火光,像一轮小小的落日。
“治水先治源,源不在河,在政;
政不在庙堂,在人心。
人心之渠不开,虽有万金,亦筑不成一尺之堤。”
他起身,推开北窗,
寒风卷雪而入,吹得灯火乱晃。
窗外,远山如黛,雪线之下,隐约可见一条旧渠遗迹,
蜿蜒如蛇,却早已干涸。
“那是元祐年间旧渠,
彼时朝廷无银,百姓自备畚锸,
三年而成,百年无患。
后人只知筑堤,不知修渠,
于是渠塞,河决,民逃,国贫。”
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却字字钉在林绡心上。
顾宪之回身,从案下取出一册旧档,
封面写着《河渠志》,纸页脆黄,
却夹着一张万历十年的鱼鳞册残页。
他指着残页上一行小字:
“民力有余,官力不足,
借民力以济官力,借官力以导民力。”
“你可懂?”
林绡心头一震,忽然想起坝头老民夫李翁的话:
“我们挑的土,一筐一筐都是命。”
他把李翁的裂口、粥香、号子声,
一并摊在顾宪之面前,
声音发颤却坚定:
“民力犹在,只缺一条引渠。”
顾宪之微微颔首,
目光里第一次露出欣慰。
子时,炉火将尽,
顾宪之取出一方小小铜印,
印面刻着“嵩阳问渠”四字,
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
“此印,可开书院密库,
内藏元祐旧渠图、潘季驯束水攻沙卷、
以及各地河工口供册。
你持此印,可遍访河渠旧吏、坝头老民,
将他们的脚窝、汗渍、血泪,
一一刻进新的河图。”
铜印落在林绡掌心,
冰凉,却像一颗火种,
点燃了他心底将熄的灯。
顾宪之起身,推开南窗,
夜雪无声,远山如墨。
“十日后,书院将开‘河渠论辩’,
你若能集百工之言、千夫之汗,
绘成一条可活之河,
我便以此印为证,
替你上奏朝廷,
请开‘民力渠’之议。”
林绡伏地三叩,额头触雪,
雪冷,血却滚烫。
他抬头,见顾宪之背影映在雪窗上,
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也像一盏长明的灯。
窗外,雪落无声,
却有一缕风从谷底升起,
绕过松涛,掠过冰瀑,
最终停在他指尖,
像一句无声的承诺:
“问渠,亦问国;
答渠,亦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