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书院空庭。林绡以木箱为底,盛沙为河,插竹为堤,叠石为陂。
沈星疏持《禹贡锥指》校曲直;
裴珏执《河防一览》量高差;
林绡拨算盘,算土方、工日、盐米。
沙盘上,一条新渠蜿蜒,两岸插着牙签般的小旗,
旗上书“民埝”“井夫”“活埽”。
日影西斜,沙盘初成,
像一条被缩小的大河,
静静躺在雪庭中央,
等待一声春雷。
十四日,书院设“河工夜话”。
坝头老吏、井夫、篾匠、石匠、盐丁,
三十余人围炉而坐,各述一年治水之得失。
篾匠言竹笼之便,石匠言活埽之坚,盐丁言盐米之缺。
林绡以炭笔速记,句句入册,
又在沙盘插小旗,旗色不同:
红旗——急工,黄旗——缓工,蓝旗——永工。
夜话毕,沙盘旗帜林立,
像一片无声的战场,
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十五日,雪霁。林绡以活字法改良沙盘:
刻木为“埝”“陂”“闸”“桥”,
每字一寸,可随水势插拔移动;
又制竹筹为“夫”“米”“盐”“役”,
每筹半寸,可随工日增减。
沙盘遂活:
拔一“闸”,水势改;
添一“夫”,工日减;
移一“埝”,田畴扩。
沈星疏惊叹:“活字可印书,亦可印河!”
裴珏笑:“印河之字,须以人心为墨。”
林绡在沙盘边缘刻一行小字:
“字活,河活;人活,国活。”
十六日,书院论辩。
诸生质疑:“民力渠善,然无官银,奈何?”
林绡以沙盘演示:
“旧堤高五丈,需银十万;
新渠深丈二,需银三万;
余七万,可购盐米,可免杂徭,可活民力。
官银虽缺,民力无穷。”
算盘珠落,如珠落玉盘,
诸生默然,唯闻雪落沙沙。
顾宪之在廊下微笑,
眼底映着沙盘,也映着更远的大河。
十七日清晨,雪光刺眼。
活字沙盘静静躺在庭中,
像一条凝固的河,
也像一枚未引爆的火种。
林绡站在沙盘前,
指尖轻触“民埝”二字,
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安:
“字可活,河可活,
然庙堂之议、权门之阻、人心之疑,
是否也能如这沙盘般一拔即动?”
他没有答案,
只在沙盘边缘再添一枚空筹,
筹上无字,
像留给命运的一个缺口。
雪继续落,
沙盘愈发素白,
而大河的涛声,
已在远处隐隐轰鸣。
腊月初八,连下了三日的雪终于停了。
书院中庭被日头照得白晃晃一片,像铺了一层新纸。
林绡带着两名同窗,把活字沙盘抬到庭中央。
沙盘长八尺、宽四尺,以松木为框,内填细沙,上覆薄雪。
雪上插着一寸见方的木活字:
“埝”“陂”“闸”“桥”“夫”“米”“盐”……
远远望去,像一方袖珍山河。
风一过,木字轻晃,沙面便起涟漪,
仿佛真有一条大河在众人脚底缓缓流动。
巳正三刻,山长顾宪之率全院师生至庭。
百余人围成半月,鸦雀无声,只闻雪粒从檐角滑落。
顾宪之青衫鹤氅,袖口垂雪,目光先落在沙盘,
再落在林绡,微微颔首:“开始吧。”
林绡深吸一口气,拱手为礼,
声音不高,却字字透风:“学生试以活字沙盘,演‘民力渠’三策。”
语罢,他抬手拔起一枚“闸”字,
沙盘上游水位立刻下降,露出新淤滩地;
再插“陂”字,滩地化为滞洪湖;
又添“夫”字十枚,湖面立起小小人形,
肩挑手提,如蚁搬沙。
每一步,算盘珠在他左手间轻响,
报出土方、工日、盐米之数,
清脆得像雪下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