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次日,裴珏在舍中摔了茶盏。
碎瓷溅在狐裘下摆,像点点血梅。
“一个沙盘,几句民夫号子,便夺尽风头?”
他扇骨轻敲桌面,声音压得极低,却震得窗纸发颤。
沈星疏倚窗而立,指尖转着一枚铜铃残片,
目光穿过庭院,落在林绡的背脊上,
唇角浮起一抹看不透的笑:“风大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夜,书院膳堂里流传出一纸揭贴:
“寒门子挟沙盘惑众,意在沽名,其心可诛。”
字迹瘦劲,却故意留了墨尾,
像一条未收拢的蛇信。
第三日,顾宪之传林绡至静室。
炉中松炭噼啪,茶香清冽。
山长递过一封密缄,封口朱印半残,
正是当年潘季驯手书《束水攻沙补遗》。
“有人言你只知纸上谈兵,
三日后,书院将开‘河渠实务课’,
你须亲率弟子二十,赴颍水旧坝,
以沙盘之法,筑一段十丈活埽,
若成,活水之名坐实;若败……”
顾宪之话未说完,只以指尖轻叩案面,
叩声三下,如更鼓,也如判词。
林绡伏地领命,额头触地,雪屑四散,
像一场无声的誓师。
初十清晨,二十名弟子随林绡下山。
雪深没踝,北风如刀。
旧坝荒草间,裴珏负手而立,
狐裘上积了薄薄一层霜,
“林兄若需帮手,裴某愿领十人,
但活埽若溃,责任亦共担。”
沈星疏亦至,竹篮里装着新削柳枝与麻绳,
笑言:“民力渠当由民亲手织,
我辈只在旁击鼓。”
林绡拱手,目光澄澈:“共担便共成。”
三人并肩,雪地里踩出三行脚印,
一行矜贵,一行清傲,一行沉静,
却终于汇成一条笔直的线。
十日间,颍水旧坝人声鼎沸。
林绡以算盘为令旗,
算土方、分班次、配盐米;
裴珏以勋贵之威,调来附近州县河兵二十;
沈星疏则以三寸舌,
说服坝头老井夫三十余人自带畚锸而来。
雪落即融,泥水溅衣,
却无一人叫苦。
第十日黄昏,十丈活埽合龙。
河水冲撞,埽身微弯,却未溃散,
淤沙顺势沉积,一寸一寸堆出新岸。
夕阳照在埽上,照在众人脸上,
照出泥点,也照出笑意。
裴珏以扇击掌,第一次由衷赞叹:
“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方知民力之重。”
沈星疏望向林绡,眼底星火灼灼:
“活水之名,坐实了。”
返山当晚,书院膳堂灯火通明。
揭贴者再出,却换了口吻:
“寒门子挟众以自重,其心不可测!”
字迹依旧瘦劲,却添了三分气急。
顾宪之当众焚贴,
火光映出他冷峻的侧脸:
“挟众者,挟的是众心;
自重者,重的是国计。
书院容得下百口争鸣,
却容不下暗箭伤人。”
语罢,他取出一封朱印公函,
函上赫然写着:
“嵩山书院寒士林绡,治河有功,特赐‘活水’印,
准其明年春赴京会试,路费由院供给。”
堂上百人,先静后哗,最终归于雷鸣掌声。
裴珏低头,扇面轻掩唇角,
掩不住眼底那抹复杂的光。
沈星疏却举杯,向林绡遥敬:
“愿你以活水,涤尽京尘。”
深夜,林绡回舍。
案上多了一盏新灯,灯罩是裴珏送的琉璃,
灯座是沈星疏削的竹根,
灯芯是老井夫亲手搓的麻绳。
灯火摇曳,照出铜印“活水”二字,
也照出窗外半轮残雪。
林绡提笔,在《错题本》末页写下:
“雪可覆路,不可覆心;
风可折枝,不可折志。
愿我青衫,常带泥点;
愿我算盘,常为民响。”
墨迹未干,灯花“啪”地爆开,
像一声遥远的更鼓,
也像一声温柔的应答。
雪灯长明,
照着少年即将启程的背影,
也照着一条尚未走完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