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一角,空气里满是股子黏稠的暖意。
麦芽发酵的醇香,混着油炸花生的焦香,再裹挟着人声鼎沸里蒸腾出的汗气,搅成了一股子独属于这俗世间的烟火味道,呛人,却也暖人。
林跃那只青筋毕露的粗壮大手,死死攥着一只满当当的扎啤杯。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些许惨白。
咚!
一声闷响,沉甸甸的杯底便狠狠砸在了桌上。
那张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过客的深色橡木桌,桌面之上,满是深一道浅一道的陈年旧痕,此刻酒液随之剧烈晃荡,眼瞧着便要从杯口泼溅而出。
金黄的酒液上头,堆着一层厚厚的白沫,绵密厚实,颤巍巍地悬在杯沿,终究是没能洒出来。
“妈的,越想越气!”
一句压抑不住的咒骂,几乎是从他后槽牙的缝隙里,一个字一个字硬生生给挤了出来。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山东大汉脸膛,此刻已然涨得一片通红,也不知是胸中那股子无名邪火烧的,还是几口黄汤已然上了头。
“我们那老板,今天开会又他妈在那儿放屁!”
“扯什么行业寒冬,大谈特谈,叫我们一个个都得珍惜现在的工作,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我呸!”
林跃一口气吼完,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狰狞毕现。
他猛地端起酒杯,仰头便是一通猛灌。
喉结上下急速滚动,咕咚咕咚,大半杯酒转眼见了底。
他这一嗓子,动静着实不小,竟是将这满屋子的嘈杂给生生压下去半截。
周遭几桌的酒客,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朝这边投了过来。
吧台后头,老板娘付九娘正拿着块干净的细棉布,不紧不慢地擦着一只透亮的高脚杯。
杯身在她纤长的指间轻巧地打着转,映出吧台顶上那盏昏黄吊灯的融融暖光。
她眼皮轻轻一撩,只淡淡扫了林跃一眼,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未言语,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一派的气定神闲。
“哎呀我的妈呀,大哥你这话我咋听着这么耳熟呢?”
这时,一个声音从林跃对面懒洋洋地响起。
坐在他对面的杨文雅,一个硕大的白眼径直就朝天花板翻了过去。
她那口纯正的东北大碴子味儿,自带一股子爽利劲儿,瞬间便给这压抑的话题注入了一丝哭笑不得的喜感。
“这不就跟搞对象一个道理嘛。”
“那男的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叨逼叨,说现在外头女多男少竞争老激烈了,你可得加倍对我好点儿,不然啊,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说着,还真就学起了那副拿腔拿调的德行,捏着嗓子,兰花指一翘,冲着空气便抛了个媚眼儿。
“可你瞅瞅,啥时候见过哪个女的真这么跟男的念叨的?没有嘛!靠这玩意儿来鼓舞士气,纯属下贱!”
噗!
旁边一个男人没绷住,刚剥进嘴里的几粒花生米,“噗”地一下,直接喷出去老远。
那人正是慢悠悠剥着盐水花生的侯天乐。
“文雅姐,你这比喻可真绝了,太他娘的形象了。”
“可不咋的。”
杨文雅得意地一扬她那尖俏的下巴,眼角眉梢全是戏。
“这叫PUA,职场PUA,一个道理。”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默,慢悠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透着一股子精明与算计。
他是个骨子里都浸透了生意经的广东人,凡事都喜欢先在心里拨拉一遍算盘。
“其实很简单嘛,算一笔账就晓得了。”
他的普通话里带着点挥之不去的粤语腔调,不疾不徐。
“老板讲这些话,成本系零。但凡有一个人信了,不敢提加薪,甚至主动加班,那老板的收益就系正无穷。”
他语气平淡,却将那点资本家的心思,剖析得明明白白,不留一丝情面。
“零成本,博一个高收益,这种生意,换我我也做啊。”
“靠!”
林跃又骂了一声。
可这次的声音,却小了很多,带着一股子被人说破后泄了气的憋闷。
“默哥你这一分析,我他妈感觉更憋屈了。”
“憋屈就对了。”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角落里飘了出来。
坐在那里的赵忠信,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个典型的广州男人,顾家,责任感重,只是眉心那股子怎么也揉不开的倦意,总也散不去。
他端起面前那只小小的白瓷茶杯,呷了一口里头酽酽的普洱,任由那股苦涩的茶汤缓缓滑过喉咙。
嗓音也因此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们这些打工仔,哪个不是被生活这条疯狗追着跑?”
“房贷、车贷,每个月一睁眼,脑子里就是一串冰冷的数。”
“上面有老的要养,下面有小的要教,中间那个,也得当祖宗供着。”
“感同身受。”
“这种时候,你跟我谈理想?谈情怀?”
“我奋斗的理想,就是下个月的房贷能准时还上。”
赵忠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里的光都黯了下去。
“生存都快成问题了,还挣扎个屁的理想。”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死寂。
一股子被现实死死摁在地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糊住了每一个人,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说得好!”
突然,一声清脆响亮的女声划破了这片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重庆妹子龙瑾瑜“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今天穿了件火红的连衣裙,衬得她整个人白得发亮,她的人,也如一团火。
“忠信哥这话,简直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在空中用力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迈气魄。
“老板就该跟我们谈钱,那才是好老板!天天跟我们谈理想的,全都是不想给钱,或者说不想给够钱的!”
“画大饼嘛,哪个龟儿子不会哦?”
她一口地道辛辣的重庆话,又冲又烈,瞬间便将那股沉重的气氛给驱散了大半,惹得大家都会心一笑。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四川姑娘沈思敏,也开了口。
她声音细细的,软软的,但条理却异常分明。
“这其实是一种心理战术。老板利用他的位置,不停地给你灌输‘大环境不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这个想法,就是想一点点拉低你的心理底线。”
“等你真信了这套,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思敏说的对!”
北京大妞金翎立刻接过了话头,她说话向来干脆利落,京片子味儿十足。
“说白了,就是画大饼。而且这饼画的,真是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
“真有本事的领导,是带着你大口吃肉,不是天天给你上思想政治课。”
“就是!”
“没错!”
一时间,酒桌上再次群情激奋,大家纷纷声讨起自己公司里遇到的各路奇葩。
“我跟你们说,我们老板更绝。”侯天乐神秘兮兮地凑过脑袋,压低了嗓门,“他让我们每个人写一份‘降本增效’的报告,说谁写得最好,年底给个大奖。”
“结果呢?”旁边的苏晓柔好奇地追问,一双杏眼眨巴着。
“结果,他把我们所有人报告里的点子一凑,自己攒了个方案,直接报到集团总部去了,还他妈拿了个年度创新奖。至于我们……呵呵,口头表扬。”
“卧槽,这也太孙子了!”林跃的眼珠子又瞪圆了。
“所以啊,”一直乐呵呵的云南人朱福贵,此时做了总结发言。
他拈起一颗碧绿的盐水毛豆,慢悠悠地剥开,将那两粒饱满的豆仁丢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想那么多干嘛,搞得自己一肚子气。”
“咱们出来打工,就一个目的,搞钱。”
“钱给到位了,你让我当场喊你爸爸都行。钱不到位,你就是我亲儿子,我也懒得搭理你。”
“话糙理不糙!”
“福贵这话敞亮!”
大家轰然叫好,酒馆里的气氛再次被推向高潮。
此刻,付九娘擦完了最后一只杯子,将它优雅地倒挂在头顶的黄铜杯架上。
她这才扭着水蛇般的腰肢走过来,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手里端着一盘刚切好的酱牛肉,肉片上还闪着油润的光,香气扑鼻。
“吵吵什么呢,说得我这小本生意都快开不下去了。”
她嘴上虽是嗔怪,脸上却带着盈盈的笑意,将那盘牛肉稳稳放在了桌子中央。
“吃点东西,润润喉咙,才有力气接着骂老板不是?”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伸出筷子。
赵忠信也夹起一片牛肉,却没有立刻送进嘴里。
他只是出神地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如在自言自语,又如在对所有人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这片喧闹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以啊……”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那眼神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释然。
“不要再跟我谈什么理想了。”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早就戒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满桌的吵嚷,如被人掐断了电门,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酒杯。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赵忠信身上。
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被生活磨平所有棱角后的死寂。
这句轻飘飘的话,比刚才所有激烈的吐槽加起来,都更让人心里发堵。
是啊,理想。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呢?
只是后来,它慢慢变成了房贷通知单,变成了孩子高昂的学费,变成了一张张医院的催款单。
最终,戒了。
一片死寂之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喉咙里都如塞了一大团湿棉花,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一直埋头喝酒,几乎没怎么掺和话题的福建人石磊,突然抬起了头。
他一直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没什么存在感。
此刻,他的脸煞白一片,毫无血色,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那个……”
他声音干涩地开口,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剧烈地滚了滚。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
他的嘴唇哆嗦着,端着酒杯的手,也抖个不停,杯中的酒液漾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我们公司……今天下午传出来的消息……”
“说是……”
“要裁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