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灯光是暖黄的，熏得人微醺。
空气中，是人声、酒嗝和孜然烤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蒸腾出一种独属于市井夜晚的、滚烫的暖意。
可就在这时，一阵手机外放声，不大，却如一把锥子，硬生生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将这团喧闹的气氛刺啦一下划开道口子。
那声音，正是从朱福贵的手机里漏出来的，在这吵闹的环境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没钱而朴素，那就是穷的真没办法了啊，我就是属于最后这种。”
视频里，一个男人正挠着后脑勺，对着镜头苦笑，那张脸真诚又无奈。
而那个男人，就是朱福贵本人。
他身侧，东北姑娘杨文雅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刚含进嘴里的一口“风花雪月”啤酒差点没绷住，险些化作一场甘霖，喷洒到对面金翎那张冷艳的脸上。
她赶忙抬起手背，胡乱抹了下嘴角，早已笑得花枝乱颤，整个身子都筛糠般抖动起来。
“哎呀妈呀，老朱，你可真是个大实在人！”
那独特的东北大嗓门，自带混响效果，在小馆里嗡嗡回荡。
“你这视频但凡发出去，方圆十里长眼睛的姑娘，都得给你脑门上盖个戳——‘经济适用男’！不，不对，适用都够呛，顶多算个‘经济困难男’！”
朱福贵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按灭了手机屏幕。
他的脸上，是一种尴尬里又藏着三分小得意的奇特神情。
“这叫真实，懂不懂？现在就流行我这款，接地气。”
“接的，怕是地府的阴气吧？”
吧台后，一个清冽如冰的声音悠悠飘来。
是金翎。
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专注地用一块雪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高脚杯，那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优雅。
“您这不叫接地气，爷们儿。”
金翎将擦得锃亮的高脚杯对着灯光审视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
“在北京，我们管这叫放弃个人形象管理。一件衣服穿到包浆，那是行为艺术家的范畴，可不是过日子。”
“哎，金姐，话可不能这么说！”
山东大汉林跃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桌上的几颗花生米被震得，都惊惶地跳了起来。
“福贵兄弟这是节俭，是美德！再说了，男人嘛，穿那么花里胡哨的干啥？有块布能遮住肉不就行了！”
言罢，他还特意挺了挺自己那件洗得微微发白的工装夹克，一脸的理直气壮。
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上海人林啸峰，此刻却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他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吹开浮叶，动作斯文，眼神却锐利得如同一把手术刀。
“跃哥，此言差矣。”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吐出的每个字，却都带着一股子精明算计的清冷味道。
“个人形象，是一种无形资产。福贵，你这不叫节俭，这叫资产的持续性负增长。你设想一下，你穿着这件‘战袍’去跟人谈几百万的生意，人家第一眼看到你，是会觉得这个项目前景堪忧呢，还是觉得你这个人，本身就不太靠谱？”
“我赞同啸峰的观点。”
一直安静听着众人言语的沈思敏，这时开了口。
她是个川妹子，嗓音里自带一股软糯的腔调，可说出来的话，却条理分明，逻辑犀利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固定的着装选择，可能反映出两种倾向。其一，是极度的自信，如乔布斯，用不变的形象强化个人符号。其二，则是回避选择，用熟悉的衣物构建心理舒适区，本质是缺乏安全感。”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朱福贵身上。
“福贵，你觉得，你是哪种？”
朱福贵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未能憋出。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沈思敏口中的第三种。
穷。
这一个字，便道尽了所有，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们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嘛！”
重庆妹子龙瑾瑜终是听不下去了，手中的玻璃杯被她重重往桌上一顿！
“砰”的一声脆响，震得满桌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贵贵，你莫听他们放屁！男人没钱算个啥子嘛！主要是要有那个心气儿！”
她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福贵，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火气。
“你看看你，人长得圆圆润润的，多喜庆！就是这身行头，把你活脱脱衬成了一个移动的困难户！走！莫说了！明天姐姐带你去解放碑，给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换咯！”
“别别别，瑾瑜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朱福贵吓得连连摆手，他可着实消受不起这位姐姐的火爆热情。
“我就是拍个段子，吐吐槽，没那么严重，真没那么严重。”
“我看，就挺严重的。”
一直闷头玩手机的福建人石磊，不知何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他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目光依旧胶着在手机屏幕上，手指还在飞快地滑动。
“我刚搜了一下，你视频里那件外套，是三年前的旧款。按照正常的商业折旧率计算，它的剩余价值，已经趋近于零。你再继续穿着，属于社会资源的过度消耗。”
勤恳而负责的石磊，连吐槽都带着一股子项目可行性报告的严谨味道。
“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满座皆是哄堂大笑。
就连一直在吧台后默默为大家添酒的老板娘付九娘，都忍不住掩着朱唇，轻笑出声。
那眼波一转，便如春水荡漾，自有万种风情。
“你们啊，就晓得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家福贵。”
她声音温婉，不大，却有种奇特的魔力，瞬间便压下了满屋的笑声。
付九娘斜倚在吧台上，双手环胸，含笑看着一脸窘迫的朱福贵。
“人家福贵这叫什么？这叫大智若愚，返璞归真。你们当真以为他是不想换？他是懒得换。把那些花在挑衣服上的心思，都用在思考人生的大事上，这叫境界。”
她微微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可不像某些人，一天能换八套行头，结果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
林啸峰和龙瑾瑜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九娘说得对！”
少数民族的侯天乐猛地一拍桌子，他脑子转得最是活泛。
“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对抗消费主义的朋克精神！福贵，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从明天起，我也天天穿同一件衣服，咱俩组个组合，就叫‘丐帮’！”
“滚蛋！”
朱福贵笑骂了一句，端起酒杯，心头那点所剩无几的尴尬，早已被这群朋友的嬉笑怒骂给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环视一圈，举起了杯。
“行了行了，我认输。我就是穷，行了吧？来，为了我的穷，大家走一个！”
“哈哈哈，好！”
“干杯！”
一时间，小酒馆里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苏晓柔一直微笑着看着眼前这幕，她是湖南人，性子温婉如水，最是善于倾听。
她拿起酒瓶，给身边的陈默又倒了一杯酒。
陈默是广东人，从始至终，他都未曾过多参与讨论，只是安静地嗑着瓜子，一双眼却如鹰隼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默哥，你怎么不说话？”苏晓柔轻声问道。
陈默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用那带着些许粤地口音的普通话，慢悠悠地说道：
“冇问题啦，衫只要干净就得。换来换去，浪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嘛。”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朱福贵。
“他不是穷，他是把钱，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
赵忠信，另一个广州人，听完此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为人忠厚，责任感极强。
“没错，上次我家里有点急事，福贵二话不说就……”
“哎哎哎！”
朱福贵一听，赶紧出声打断他，“赵哥，陈年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喝酒，喝酒！”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付九娘看着眼前这群活宝，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这，便是她的“今日小酒馆”，一个能让所有人在卸下防备后，展露最真实一面的地方。
嬉笑怒骂，皆是生活。
可就在这时。
这满屋的嬉闹气氛，被一个动作瞬间凝固。
一直安静的沈思敏，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平板电脑。
那声音，清脆，决绝。
她的脸上，先前的淡然笑意已然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各位。”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酒馆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下意识地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沈思敏缓缓抬起头，视线如探照灯般，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林啸峰和陈默的脸上。
“别说衣服了。”
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们谁看到今天下午四点半，国土资源局官网挂出的那条补充公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