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禾安关的那天清晨,白杨坡的露水还没干。林峰派来的亲兵给我递了个沉甸甸的羊皮袋,里面装着压缩的麦饼和五皮囊水,还有个铜制的罗盘——“沙漠里星辰易被云遮,这东西或许能帮你辨方向。”她拍了拍我的肩,玄色软甲的甲片蹭得我胳膊微疼,“保重。”
我将羊皮袋斜挎在肩上,令牌贴身藏好,《七洲志》里关于“恍如城与漠北洲之间沙海”的记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沙海东西宽三百里,多流沙,昼热夜寒,唯有沿旧商道残碑可辨方向,三日可出。”炼体半年的气血足以支撑长途奔袭,可沙漠的凶险,从来不是靠体力就能完全抵御的。
出了禾安关往西北走,越往前,草木越稀疏,直到最后一片白杨林消失在视野里,眼前只剩下连绵起伏的沙丘,像翻涌的金色海浪,看不到尽头。日头刚升起来,沙粒就被晒得发烫,踩在上面,热浪顺着鞋底往上窜,连呼吸都带着灼意。
“得等夜里再走。”我找了处背阴的沙丘背风处,将羊皮袋埋在沙里降温,自己则蜷缩着身子,运转气血护住心脉。炼体的气血能抵挡住部分酷热,却挡不住胃里的空虚,只能啃了块干硬的麦饼,就着少得可怜的水咽下去。
夜幕降临时,沙漠终于凉了些。
我挖出羊皮袋,借着漫天星辰辨别方向。北斗星的位置与《七洲志》记载的一致,商道残碑应该就在往西北三十里的地方。
脚下发力时,身形如箭般掠过沙丘,炼体后的腿脚比在平地时更稳,哪怕踩在流沙上,也能迅速调整重心,不至于陷进去。
第一夜很顺利,凌晨时分,果然在一处沙丘下看到了半截埋在沙里的石碑,上面刻着模糊的“商”字,是旧商道的标记。我喝了两口水,啃了块麦饼,继续赶路,心里算着,照这个速度,三天后就能走出沙海,抵达漠北洲边境。
可天不遂人愿。
第三天夜里,原本晴朗的星空突然被乌云遮住,连一丝星光都透不出来。我手里的罗盘不知何时开始乱转,指针疯了似的晃,根本辨不清方向。风也大了起来,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疼得像小石子砸过。
“糟了。”我停下脚步,望着四周一模一样的沙丘,心里第一次慌了。
没有星辰,没有罗盘,没有残碑,放眼望去全是金色的沙,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试着往不同方向走了几里,可无论怎么走,最后都回到原地,脚下的流沙像是有生命,悄悄将我的脚印抹去,连点痕迹都不留。
水开始紧张起来。原本计划五天的水量,因为迷路时的焦虑奔袭,第四天就见了底。
最后一口水咽下去时,我正站在一处沙丘顶端,风卷着沙粒灌进衣领,口干得像要裂开,嘴唇上满是血痂,连说话都觉得疼。
第五天,我开始出现幻觉。
日头最毒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有片绿油油的草地,还有潺潺的溪水,溪边甚至坐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笑着冲我挥手——是庆生。
我疯了似的往那边跑,气血在经脉里疯狂奔涌,脚下的流沙陷得越来越深,可那片草地却始终在远处,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直到摔在沙地上,满嘴都是沙,我才看清,那不过是海市蜃楼,是沙漠给濒死者画的饼。
趴在沙地上,我第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
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高温炙烤着后背,连气血都运转得缓慢起来。
脑海里闪过很多人——庆生在冰棺里安稳的脸,李春盛递令牌时信任的眼神,林峰在帐里坚定的承诺,周老先生掉在我手背上的眼泪,还有阿禾绣着野菊的暖手巾……他们都在等着我,等着我带回去希望。
“不能……不能在这里停下。”我咬着牙,用尽全力撑起身子,指尖抠进滚烫的沙里,指甲缝里全是血。
炼体半年的皮肉早已比寻常人坚韧,可此刻,却觉得每一寸都在燃烧。我想起《锻骨录》里喻肆的批注:“凡俗之躯,亦可撼天——凭的不是力,是心。”
我开始凭着感觉走,不再纠结方向,只是朝着一个目标——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白天躲在沙丘背阴处,舔舐羊皮袋内壁残留的水汽,夜里就借着偶尔露出来的星光,哪怕只有一瞬,也能确定大致的方位。
第八天清晨,我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全是嗡嗡的响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随时会栽倒。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沙丘下有一抹绿色。
我以为是幻觉,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抽冷气,那抹绿却还在。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越靠近,越能闻到淡淡的水汽,直到看到一汪清澈的泉水,旁边长着几丛低矮的骆驼刺,泉水里映着我狼狈的模样,头发结成一团,脸上满是沙和血痂,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
我扑到泉边,双手掬起水往脸上泼,清凉的水流过皮肤,瞬间驱散了大半的晕眩。我贪婪地喝着水,直到肚子鼓起来,才瘫坐在泉边,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泉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又一次,我从绝境里活下来了。
泉边的沙地上有模糊的脚印,像是很久以前有人来过。我在附近找了找,发现不远处有半截断墙,上面刻着“原水镇”三个字,字迹早已风化,只剩下浅浅的印痕。
补充完水和干粮,我不敢耽搁,顺着泉水流出的方向继续走。
又走了两天,终于看到远处出现了青灰色的关墙——漠北洲的“朔风关”。
守关的士兵见我走来,立刻举起长枪阻拦,我亮出李春盛的令牌,他们才放下武器,其中一个年长的士兵看着我满身的沙尘,忍不住说道:“姑娘是从沙海过来的?这几年沙海扩得厉害,原来的商道残碑都被埋了,好多旧村子也被吞了,你能走出来,真是命大。”
“旧村子?”我心里一动,“比如原水镇?”
“你知道原水镇?”士兵愣了愣,“那是百年前的镇子了,以前是片沼泽,后来水干了,就成了沙窝,只剩一眼泉,人早就搬走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找到的绿洲,就是消失的原水镇,因为沙海扩张,商道偏移,我才多走了三天。
士兵见我拿着桑榆洲王室的令牌,不敢怠慢,却也不甘信任,半压半送将我送进朔风关内。
关墙内的景象与桑榆洲截然不同。街上的行人大多穿着短打,腰间佩着刀,连孩童都能挥着木剑比划几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尚武的气息。
街上的人看到我这样的生面孔,都暗暗向我这里看来,神色戒备,仿佛一声令下就会将我乱刀砍死。
我知道,要说服漠北洲的寒凝洲主,不会比穿越沙海容易。
但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从冰窟到禾安关,从沙海到朔风关,再难的路,我也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