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帝祇褍那声充满暴戾与恐惧的“杀”字,如同投进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瞬间化作吞噬一切的漩涡,将整个圛兴圣都卷入无边的恐慌与混乱。沉重的城门在巨大机括的闷响中轰然落下,隔绝了内外。城墙上,火把林立,如同一条蜿蜒的、择人而噬的火龙,映照着帝宫禁卫军冰冷的甲胄和更冰冷的眼神。一队队身披玄甲、杀气腾腾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在街道上汹涌奔流,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夜的宁静,也踏碎了无数平民的安眠。
“奉圣谕!全城戒严!搜捕妖僧!”
“挨家挨户!仔细盘查!凡僧侣装扮、形容可疑者,一律拿下!”
“窝藏者,以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粗暴的呼喝声、尖锐刺耳的铜锣声、踹门破户的巨响、孩童受惊的尖利哭喊、混乱中犬只的狂吠……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撕裂了圣都的夜空。跳跃的火光在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上投下扭曲变形的惊慌剪影。士兵和涅世教徒们如狼似虎,冲进民宅、店铺、客栈,翻箱倒柜,厉声盘问。稍有迟疑或反抗,便是刀鞘加身,拳脚相向,冰冷的锁链毫不留情地缠绕上脖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和一种名为“恐惧”的窒息感。
塔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金钉大门,在混乱初起时便已紧紧关闭。府墙内,护府卫士的数量比平日增加了一倍有余,个个刀剑出鞘,神情紧绷,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府内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也警惕着府墙外那越来越近的喧嚣。府中的仆役们更是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护塔侯江侯端面色凝重坐于大厅中央,厅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他眉宇间沉重的阴霾。管家福伯小心翼翼地奉上热茶,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圣帝那蜡黄扭曲的脸、嘶哑疯狂的“杀”字、还有巫贤那双闪烁着阴冷算计的细长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虽觉得巫贤之言过于牵强,将一个游方僧人与帝王病体、帝国命运强行挂钩,近乎妖言惑众,但圣命如山,他身为护塔侯,世代忠良,除了绝对执行,别无选择。至于那僧人是否被抓到?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也无力关心。他只希望这场风暴尽快过去,不要波及他塔府上下。
“父亲。”江侯疏的声音在厅门口响起。他走了进来,面色如常,步履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在江侯端下首站定,目光落在父亲疲惫而凝重的脸上,“方才见父亲被急召入宫,可是圣体……有何新的谕旨?”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对时局的探询。
江侯端抬眼看了看儿子,见他神色平静,心中稍安。此事虽大,但终究是圣帝家事和朝廷公务,儿子既已问起,且此事也并非绝密,告知他也无妨。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圣体……愈发沉疴了。御医束手,星官无解。”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望向厅外浓重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那一片混乱,“宫外那些……关于‘十四而止’的妖言,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圣帝震怒非常,疑心……是被污浊邪气冲撞了龙体。”
“污浊邪气?”江侯疏眉心微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疑惑。
“嗯。”江侯端点点头,语气沉重,“首座巫贤大人,精研巫理卜筮,他推断……”他将巫贤那套关于“克星”、“妖僧”、“异端邪气冲撞帝星”的言论,连同圣帝下达的格杀令,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末了,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圣命难违。那妖僧……无论是否无辜,都必须死。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此刻,全城都在搜捕。”
江侯疏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对巫贤荒谬言论的淡淡嘲讽。然而,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被重锤狠狠敲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果然是祇暄!一定是她那天无意间在圣帝面前提及遇见僧人的事,被生性多疑、又深陷预言恐惧的圣帝记住了!而巫贤,不过是借题发挥,推波助澜!
那个只谈论缘法、眼神澄澈的小僧,此刻竟成了圣帝和巫贤眼中必须铲除的“妖邪”!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就在他的塔府之中!是他亲自带回来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几乎能想象到,一旦被人发现无缘藏身塔府,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无论是觊觎侯府权势的政敌,还是那些狂热的涅世教徒——会如何大做文章!“包藏祸心”、“勾结妖邪”、“图谋不轨”……任何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足以让整个江侯一门万劫不复!父亲……父亲他……江侯疏不敢再想下去。
“原来如此。”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年轻人对巫术卜筮的不以为然,“巫贤大人之言,未免太过玄虚。一个游方僧人,能有多大能耐?圣帝……怕是忧思过重了。”他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却又点到即止,绝不显得激烈。
江侯端闻言,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圣意如此,非我等臣子所能置喙。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你且下去吧,无事莫要外出。”
“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江侯疏恭敬地行礼告退,转身走出前厅。脚步依旧沉稳,但一离开父亲和仆役的视线范围,他便立刻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曲折的回廊和幽静的花园,直奔府邸深处那处偏僻客院。
厢房内,烛火如豆。无缘依旧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中菩提念珠缓缓捻动。窗外的喧嚣与府内的紧张气氛,似乎并未侵扰到他内心的方寸之地。然而,当江侯疏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脚步急促地推门而入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澄澈的眸子,平静地看向江侯疏,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小师父!”江侯疏反手紧紧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胸膛微微起伏,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出大事了!圣帝病重,疑为邪气冲撞!某称巫贤妖言惑众,指认宣扬佛法的游方僧人为‘妖邪克星’!圣帝已下格杀令!此刻全城戒严,正在大肆搜捕!”
饶是无缘心境超然,听到“格杀令”三字,捻动念珠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旋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缘来陀佛。”他低宣一声佛号,声音依旧平和,“劫起缘生,业火自招。该来的,终究会来。”
“现在不是参禅的时候!”江侯疏急步上前,语速飞快,“此地已不可久留!圣帝疑心极重,巫贤更是心狠手辣,若被人发现你藏身塔府,不仅你要遭难,整个侯府都将被牵连!必须立刻送你出城!”
他目光快速扫过无缘身上的灰色僧衣:“这身衣服不能再穿了!快,换上这个!”他从带来的包裹里迅速取出一套普通的深蓝色粗布短褐和一件半旧的深色斗篷,还有一顶遮檐很宽的斗笠。
无缘没有犹豫,深知此刻情势危急,任何推脱都是对眼前这位施主及整个塔府的拖累。他立刻起身,动作利落地脱下僧袍,换上那套粗布短褐,再将斗篷披上,宽大的斗笠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和那颗引人注目的光头。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赶夜路的平民脚夫。
“跟我来!”江侯疏见乔装完毕,立刻拉开房门,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外面幽暗的回廊,确认无人,才带着无缘闪身而出。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最偏僻、最不易被察觉的小径,快速向塔府的后角门方向潜行。
途中,江侯疏唤来了他最信任的管家福伯和堂弟江侯执。福伯年过五旬,头发花白,在塔府侍奉两代主人,为人沉稳可靠。江侯执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不如江侯疏稳重,但机灵忠诚,身手也颇为敏捷。
“福伯,阿执!”江侯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情况危急!这位小师父,现下被奸人构陷,全城都在搜捕他!必须立刻送他出城!你们二人,立刻护送他从后角门出去,想办法避开盘查,从北城门离城!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他安全离开!”
福伯看着乔装后的无缘,又看了看少主凝重无比的神色,心中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他苍老但依旧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更多的是对少主命令的绝对服从。他用力点头:“少主放心!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定护这小师父周全!”
江侯执更是热血上涌,拍着胸脯保证:“大哥放心!交给我和福伯!”
时间紧迫,不容多言。江侯疏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托付。福伯和江侯执立刻一左一右护住无缘,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脚步匆匆却尽量放轻地朝着通往后巷的角门方向疾行。
眼看就要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角门那昏黄的灯笼光已在望。三人紧绷的心弦刚稍稍放松一丝,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如同铁塔般,骤然出现在月洞门前的阴影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正是护塔侯江侯端!
他显然刚从前厅出来,准备回内院休息,却在此处撞见行色匆匆、鬼鬼祟祟的三人。尤其是中间那个戴着宽大斗笠、遮住面容的陌生人,在如此紧张敏感的深夜出现在塔府深处,更显突兀可疑。
“站住!”江侯端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如同闷雷在夜色中炸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无缘,“福伯,阿执!你们这是要去何处?此人……又是谁?!”他抬手,直指无缘,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福伯和江侯执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面对着家主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两人只觉得喉咙发干,舌头打结,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江侯执更是紧张得手都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被指着的无缘,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那声伴随了他二十余年的佛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缘来陀佛……”
这平静祥和的四个字,在此时此刻,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在江侯端的头顶!
江侯端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颅!巫贤那阴恻恻的声音、圣帝那疯狂的“杀”字、还有眼前这熟悉的佛号……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爆炸!
“妖僧!”一声暴怒到极致的狂吼从江侯端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怒和被至亲背叛的狂怒!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妖僧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府中!更来不及去想儿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圣帝的格杀令如同魔咒在他脑中轰鸣!
“锵啷!”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江侯端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寒芒,带着决绝的杀意,直刺无缘的心口!速度快如闪电!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执行圣谕!就地格杀!绝不能让这“祸胎”活着离开塔府半步!
“父亲!不可!”江侯疏的嘶吼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他如同离弦之箭般从侧后方猛扑过来!在剑锋即将触及无缘斗篷的刹那,他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开了父亲持剑的手臂!
“当啷!”剑锋擦着无缘的斗篷边缘掠过,狠狠劈在旁边的石柱上,溅起一溜火星!
“逆子!你……你竟敢窝藏妖僧!”江侯端被撞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看着挡在妖僧身前的儿子,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极度的失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听我说!”江侯疏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的无缘,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和急切而嘶哑,“他不是什么妖僧!他只是一个云游四方、宣扬佛法的普通僧人!圣帝病重,巫贤妖言惑众,只为推卸己责!您难道看不出这是欲加之罪吗?杀了他,不过是枉造杀孽,正中巫贤下怀!”
“住口!”江侯端须发皆张,怒不可遏,剑尖颤抖地指着江侯疏,“圣谕煌煌!这是为了圣朝!为了塔府!为了我江侯一门几百口人的性命!你……你竟敢包藏此等妖邪异类!给我滚开!”
他再次挺剑欲刺,眼中只有那戴着斗笠的“祸胎”,再无半分父子之情。
“阿执!带他走!快!”江侯疏见父亲已然疯狂,心知再难劝解,一边死死抵住父亲持剑的手臂,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吓呆了的江侯执嘶声大吼!
江侯执被这一吼惊醒,看到大哥正拼死阻拦暴怒的叔父,瞬间明白了情势的危急。他猛地一咬牙,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无缘的手臂,低吼道:“快跟我走!”
无缘被拉着踉跄前行,在转身的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在昏黄灯光下死死纠缠、如同困兽般搏斗的父子二人。他朝着江侯疏的方向,深深地、带着无尽歉意地合十一礼,低声快速道:“施主大恩,无缘铭记。此劫因我而起,连累施主,万望珍重!”
话音未落,已被江侯执强行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曲折的廊庑尽头。
“逆子!放开我!来人!给我拦住他们!”江侯端目眦欲裂,看着“妖僧”被带走,狂怒地挣扎嘶吼,手中的长剑疯狂地挥舞着,却一次次被江侯疏用身体和手臂死死格挡、阻拦。沉重的喘息声、衣袍撕裂声、剑刃与石柱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荒诞而悲怆的夜曲。
府墙之外,士兵粗暴的呼喝声、涅世教徒狂热的叫嚣声,正由远及近,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朝着塔府的方向,汹涌而来。冰冷的夜风,卷着浓重的杀伐之气,灌满了塔府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