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万仞雪域边缘。
暴风雪嘶吼着,如同万千怨魂哀嚎,能见度不足十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刺骨的寒意能瞬间冻结血液。
萧灼一行人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及膝的深雪中,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箭伤在酷寒中仿佛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毒素带来的冰冷僵直感更甚,饶是她内力精深,此刻唇色也已冻得发紫,呼吸间带出浓浓白雾,很快凝结成冰霜挂在鬼面边缘。
亲卫们紧紧护持在她周围,用身体为她阻挡部分风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死寂。这里的寒冷超乎想象,仿佛连人的意志都能冻结。
就在前方,一道巨大的、被冰雪覆盖的山脊横亘于前,是通往雪域更深处的必经之路。风雪稍歇的间隙,隐约可见山脊线条。
萧灼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枚微微发热的“钥”,以及那块冰冷刺骨的玄铁令牌,一股莫名的悸动掠过心头。出于多年征战沙场培养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她抬起手,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队伍瞬间停下,所有亲卫无声握紧兵刃,目光聚焦于她。
萧灼凝眸,仔细审视着那道看似平坦的山脊,鬼面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风雪太大,肉眼难以察觉异常。她悄然运转内力,凝聚目力,视线穿透漫天飞雪,一点点扫过山脊的轮廓……
就在此时!她怀中的“钥”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同时,腰间那枚代表听雨楼最高紧急联络的玉符也猛地震动起来,频率急促得前所未有!
是阿澈?!
两道警示同时抵达!
根本来不及细想,萧灼瞳孔骤缩,厉声喝道:“退!快退!避开山脊线!有埋伏!”
声音被狂风撕扯得变形,但那瞬间爆发的、属于镇北将军的绝对威严和急切,让所有亲卫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身体本能地执行命令,猛地向后急撤!
几乎是同一时间!
“轰隆隆——!!”
前方那看似坚实的雪白山脊,猛地向下坍塌崩落!万亿吨积雪如同咆哮的白色巨兽,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他们方才即将踏足的区域!雪浪滔天,地动山摇!
紧接着,数道凄厉破空之声撕裂风雪!
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精准无比地射向他们原本应该所在的位置!但因他们及时的后撤,那些致命的箭矢大多射入了奔腾的雪浪之中,只有零星几支擦着队伍边缘掠过,钉在雪地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埋伏在远处、身披白色伪装的身影显然没料到目标竟能未卜先知般提前规避,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保护将军!”亲卫队长目眦欲裂,怒吼声在雪崩的余响中显得异常嘶哑。幸存的亲卫们迅速结阵,将萧灼护在中心,刀剑向外,惊骇又愤怒地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萧灼立于阵中,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作响,鬼面下的眼神已彻底冰寒。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弩箭来袭的方位,声音不大,却带着滔天杀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亲卫耳中:
“拿下他们。要活口。”
“得令!”
精锐的亲卫如同猎豹般扑出,顶着风雪,悍不畏死地冲向那些白色的幽灵。
而萧灼,则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滚烫的“钥”渐渐平息下去,而那枚紧急玉符也不再震动。
是阿澈……是他预警了她。
千里之外,他是如何得知这瞬息万变的致命危机?那枚“钥”……竟神奇至此?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更深的忧虑,悄然淌过心间。她这个“弟弟”,身上的秘密和背负的东西,似乎一点也不比她们姐妹少。
战斗很快结束。埋伏者极其悍勇,见突围无望,竟纷纷欲咬毒自尽。但萧灼的亲卫早有防备,卸下巴、搜出毒囊,最终生擒了两人。
“将军,如何处置?”
萧灼走到那两个被死死摁在雪地里的俘虏面前,鬼面俯视,如同审视蝼蚁。她没有问话,只是伸出手指,凌空一点,两缕极其阴寒的内力瞬间打入对方体内。
那二人顿时浑身剧颤,眼球凸出,脸上血管扭曲虬结,仿佛正承受着极致的痛苦,却连惨叫都发不出分毫。搜魂之术,霸道酷烈,虽未必能得全部信息,但足以撬开一些关键碎片。
片刻后,萧灼收回手指,两人已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气息奄奄。
她的眼神,却比这万仞雪域的风雪更加寒冷。
果然……不是北蛮。这些死士来自一个名为“魇”的神秘组织。目的并非单纯刺杀她,更像是……测试?或者说,阻止她深入雪域寻找某物?关于“魇”的核心信息,他们灵魂中设有极其强大的禁制,一旦触及便会自毁,她未能探知。
但“龙涎幽兰”……他们似乎也极为在意。
萧灼挥手让人将俘虏拖下去严加看管。她再次望向风雪弥漫的雪域深处,目光坚定。
龙涎幽兰,她志在必得。而这座雪域,看来比她想象的,还要“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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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晏皇宫,重华殿。
萧澈瘫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额发被冷汗湿透,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通过“钥”预见未来、以及不惜损耗内力强行催动紧急传讯的举动,几乎抽空了他的精神与内力。
但他顾不上调息,眼睛死死盯着那枚沉寂下去的玉符,每一秒的等待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皇姐……收到了吗?来得及吗?
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陷入绝境却无能为力、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预警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尝试联系时,玉符终于再次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道极其简短的消息浮现:
【警讯已悉。伏杀化解,安。勿忧。专注京事。】
短短一行字,萧澈反复看了数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化解了……皇姐没事了……
巨大的庆幸过后,是更深的骇然。那“钥”竟真能跨越千里,预见并改变未来!这究竟是怎样的神物?那个将“钥”交给他的杀手(萧烬),她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她给他这个,究竟是想帮他,还是另有更深层的图谋?
还有那“魇”组织……玄铁令牌……破罡弩……北疆伏击……京中内鬼……
无数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乱成一团,却又隐隐指向某个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巨大阴谋。
他必须冷静。皇姐暂时脱险,但危机远未解除。他需要理清头绪。
首先,是“魇”组织。他再次拿起听雨楼风部送来的关于破罡弩的初步调查报告。军械监那位“暴毙”的副使,生前最后一个月,行为确有异常,频繁出入城南一家名为“墨韵斋”的书画铺子。
墨韵斋……听雨楼的档案中,这家铺子背景干净,店主是个老举人,平日里就是卖些普通书画,并无特别。
但太过干净,反而可疑。
萧澈指尖敲击桌面,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不能亲自去,目标太大。但他手下,有擅长此道之人。
“影。”
一道模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仿佛本就存在于阴影之中。
“楼主。”
“去查墨韵斋。尤其是那位‘暴毙’的副使去过之后,铺子里有无异常,接触过什么人,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记住,只观察,记录,切勿打草惊蛇。”
“是。”影低声应下,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消散。
处理完一事,另一件更迫在眉睫的担忧浮上心头——临华殿那位。
昨夜家宴最后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以及他离去时感受到的那缕冰冷杀意,绝非错觉。再加上方才“钥”预警时,他分明感觉到另一股极其微弱却同源的力量波动似乎也被引动,方向……隐约也指向皇宫深处?
难道萧烬也有所感应?她们姐妹之间的双生羁绊,竟能敏锐至此?
若真如此,她此刻必定心绪难平。而以她的性格,这绝不会是好事。
他必须去探一探。不是夜晚潜入,而是光明正大地去。
借口现成的——昨日皇后家宴,他“失言”顶撞了“皇姐”,今日去“赔罪”,合情合理。
萧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的虚弱感,换上一身常服,脸色刻意保持着一丝疲惫和懊悔,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真心知错、前去告罪的弟弟。
“福德,备一份……安神补气的药材,去临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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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华殿。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低气压。
萧烬——此刻仍是“萧灼”的模样——静坐在窗边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黑玉棋子,面前的棋枰上星罗棋布,却是一局残局。
她试图借棋局平复心绪,但收效甚微。
昨夜萧澈那句诛心的质问,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底。而方才那阵毫无预兆、几乎让她心悸窒息的血脉感应,更是让她烦躁莫名。
那种仿佛最重要之物即将崩毁的恐慌感……她此生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幼时得知姐姐被送走,一次是现在。
是姐姐出事了?一定是的!
可北疆远在千里,她鞭长莫及!这种无力感让她几乎发狂!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萧澈有关!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昨夜那句话,是有心试探,还是……真的窥见了部分真相?今日姐姐那边突如其来的危机,又是否与他有关?
无数猜忌和暴戾的念头在脑中翻腾,让她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冰冷而危险。伺候的宫女们远远站着,大气不敢出,只觉得今日的“公主”殿下,虽依旧病弱苍白,却比往日更加令人畏惧,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冰火山。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殿下,二皇子殿下前来探望,说是……说是来向您赔罪。”
萧烬捻着棋子的手指猛地一顿。
萧澈?
他来了?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冷的厉色,但随即又被完美地掩盖在长而浓密的眼睫之下。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让他进来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澈端着那份“赔罪”的药材,缓步走入殿内。他的目光迅速而隐蔽地扫过整个殿宇,最后落在窗边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外罩一件湖蓝色绣兰草的薄纱长衫,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更添几分弱不胜衣的娇柔。她正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的枯枝,眼神空茫而倦怠,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忧思里,对外界的打扰有些不胜其烦。
完美无缺的表演。
但萧澈敏锐地捕捉到,她捏着棋子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棋枰上的残局,看似杂乱,实则暗藏杀机,绝非一个“病弱”公主会摆弄的棋路。
“皇姐。”萧澈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诚恳的歉意,“昨日臣弟言行无状,冲撞了皇姐,回去后辗转反侧,深感懊悔。特备了些薄礼,来向皇姐请罪,还望皇姐宽宥。”
萧烬(扮作的萧灼)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宽容:“阿澈来了……咳……无事,你也是忧心皇姐,一时情急,我怎会怪你。”
她示意宫女接过药材,轻轻抬手虚扶了一下:“坐下说话吧。你脸色也不太好,可是昨夜未曾休息好?”
“劳皇姐挂心,只是心中愧疚,难以安眠。”萧澈从善如流地在下首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脸上,“倒是皇姐,今日气色似乎比昨日更差了些,可是又因担忧北疆而伤了神?”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萧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不耐与冷意,但面上却适时地涌起更浓的忧色,她微微垂下眼帘,用丝帕掩了掩唇,声音低哑:“北疆苦寒,战事凶险,皇姐她……我又怎能不担心。方才……方才不知怎地,心口突然针扎似的疼了一下,更是慌得厉害……”
她抬起眼,眸光水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萧澈:“阿澈,你说……皇姐她会不会……”
话语未尽,担忧之情却溢于言表。
萧澈的心猛地一沉。
她果然有感应!虽然她说得模糊,像是纯粹的姐妹连心般的担忧,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方才那阵心悸,她感受到了!
“皇姐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定会平安无事的。”萧澈按下心头震动,温声安慰,语气无比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萧烬闻言,眸光微微一闪,那审视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些许。她看着萧澈,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吧。或许……只是我思虑过甚,产生了错觉。”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两人各怀鬼胎,看似姐弟情深的对话下,是汹涌的暗流和无声的较量。
萧澈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局残棋,似是不经意地开口:“皇姐这局棋……倒是精妙,看似死局,却暗藏一线生机,只是这求生之路,未免太过险峻,步步杀机。”
萧烬捏着棋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又是一紧。她淡淡道:“随手摆弄的玩意儿罢了,闲来无事,打发时间。阿澈也懂棋?”
“略知一二。”萧澈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棋枰一角,忽然伸出手指,拈起一枚白子,轻轻点在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位置上。
这一子落下,原本僵持残局骤然一变!白棋那看似孤零零的大龙,竟隐隐与边角一队散子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虽未完全活透,却瞬间盘活了大片局势,让黑棋的攻势显得有些臃肿和冒进。
“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时候,看似绝路,或许只是视角所限,换一个思路,便能豁然开朗。”萧澈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论棋,“只是这执白之人,心气极高,宁愿行险一搏,也不愿委曲求全。刚极易折,过犹不及啊。”
他这番话,一语双关,既是评棋,也是试探。
萧烬看着棋局上那堪称神来之笔的一手,瞳孔深处骤然缩紧!
这一手……绝非寻常棋手能看出!更不是一个“略知一二”的皇子能随意点出的!其中蕴含的胆略、算计乃至那一丝隐藏极深的霸道……
他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他看透了她的“死局”?暗示他有了新的“视角”?还是在警告她不要“行险”?
强烈的危机感和被窥破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昨夜那冰冷的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但她控制得极好,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赞赏:“阿澈这一手……真是妙啊。看来皇姐往日小瞧你了。只是……”
她话锋微微一转,伸出纤长手指,将一枚黑子轻轻压在刚才白子落下的位置之上,语气依旧轻柔,却带上了几分缥缈的寒意:
“棋局如战场,瞬息万变。一子的妙手,或许能盘活一片,但也可能……暴露了更多,引来更致命的围剿。阿澈,你说呢?”
棋子落下,刚刚被盘活的白棋大龙,瞬间又陷入了黑棋更浓重的阴影包围之中,形势似乎比之前更加凶险!
攻守之势,瞬息逆转!
萧澈看着棋局,心中凛然。
她在反击。用最委婉的方式,发出最直接的警告——不要再探,否则后果自负。
四目再次相对,一个温润含笑,一个柔弱带怯。
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碰撞出冰冷的火花。
“皇姐教训的是。”萧澈缓缓收回目光,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浑然不觉那凌厉的杀机,“是臣弟僭越了。棋道深远,臣弟还需慢慢领悟。”
他站起身,拱手道:“皇姐需要静养,臣弟不便过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萧烬也没有挽留,轻轻颔首:“去吧。好好休息,莫要再胡思乱想。”
萧澈转身离去,背影从容。
直到他走出临华殿,消失在宫道尽头,萧烬脸上的柔弱才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凝重。
她低头看着棋枰上那两着精妙绝伦、暗藏机锋的棋子,指尖的黑玉棋子被她无声无息地捻成了齑粉。
萧澈……
你果然,留不得了。
而走出不远的萧澈,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却压抑的宫殿,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刚才那局棋,那瞬间的反击……他几乎可以完全确定!
临华殿里的这位“皇姐”,绝不仅仅是无烬城杀手那么简单。
她的棋风,她的算计,她那看似柔弱却蕴含磅礴力量的反击……隐隐透出的,是一种习惯于执掌大局、生杀予夺的……
枭雄之气。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却又越来越清晰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浮现。
难道……她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姐姐的命?
夜色渐浓,宫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