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吞噬了重华殿的最后一丝暖意。萧澈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临华殿的那局棋,萧烬最后落下的那一子黑棋,以及那句裹着蜜糖的冰冷警告,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反复上演。
“暴露更多,引来更致命的围剿……”
她不是在开玩笑。那瞬间她眼底掠过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绝非伪装。
她对他,已真正起了杀心。
是因为他窥破了太多秘密?是因为那枚“钥”的预警让她感受到了威胁?还是因为……他阻碍了她的某些计划?那个关于“她想要的或许不止是姐姐的命”的可怕猜想,再次浮现,让他脊背发寒。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坐以待毙,绝非他的风格。既然她已经亮出了刀锋,那他必须更快地找出真相,掌握主动权。
“楼主。”阴影处,一道模糊的身影悄然浮现,是“影”回来了。他的气息比离去时更沉敛几分,仿佛彻底融入了黑夜。
“如何?”萧澈收敛心神,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墨韵斋确有古怪。”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属下潜伏观察三日,发现其后院设有极其精妙的阵法,隔绝内外探查。那位老举人店主,每日酉时三刻准时闭店,而后院灯火却会彻夜长明。其间,有数批身份不明、气息晦涩之人秘密出入,皆武功不弱,行动间配合默契,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家仆或江湖散客。”
“更重要的是,”影顿了顿,补充道,“属下在其后院外墙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新刻下不久的标记——”
他伸出手指,蘸了杯中冷茶,在光洁的桌面上迅速画出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简单的标记:三道平行的短竖线,被一道斜线贯穿。看似随意,却透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萧澈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标记!他见过!
在听雨楼封存的、最高等级的秘档中!那是属于一个早已被认为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前朝神秘组织的暗号——“三刻痕”!
据秘档记载,“三刻痕”活跃于前朝末期,专司暗杀、情报与颠覆,其成员隐秘,手段酷烈,曾一度搅动天下风云。但随着前朝覆灭,南晏建立,这个组织便彻底销声匿迹,再无踪迹。
它竟然重现于世?还与军械监副使的异常、破罡弩的流失有关?
墨韵斋……是“三刻痕”的一个据点?还是与“三刻痕”有关联的某个新兴势力?
破罡弩……前朝秘组织“三刻痕”……北疆伏击……神秘令牌“魇”……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将这些散落的疑点串联起来。一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图谋甚大的阴影,正缓缓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做得很好。”萧澈压下心中惊涛,声音恢复冷静,“继续监视,但务必小心,对方可能有感知阵法的高手,切勿靠近后院。重点记录所有出入人员的体貌特征、大致实力和行动规律。”
“是。”影躬身领命,身形再次如水纹般波动,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但萧澈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三刻痕”的出现,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如果这个组织真的死灰复燃,其目的绝不仅仅是刺杀一个镇北将军那么简单。他们所图必然更大!而萧烬的无烬城,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合作?是利用?还是……敌对?
他需要更多信息。关于“三刻痕”,关于墨韵斋,关于那个军械监副使的一切!
他再次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这一次,他动用了听雨楼最高权限,直接调阅所有关于“三刻痕”的绝密封档,并令风部不惜一切代价,深挖那位已“暴毙”的副使的所有社会关系、资金往来、乃至其祖上三代的一切信息!他甚至动用了安插在刑部和大理寺最深处的几枚暗棋,要求他们同步调查,但需极其谨慎,绝不能暴露听雨楼的存在。
一道道命令化作加密的符文讯息,通过听雨楼特殊的渠道无声无息地散发出去,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悄然收紧。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在地面铺开一片银霜。萧澈却毫无睡意,反而有一种大战将至的兴奋与凝重交织在心头。
他走到窗边,负手望着那轮孤月。皇姐此刻在北疆雪域,是否也在望着同一轮月亮?她找到龙涎幽兰了吗?伤势如何?那些“魇”组织的杀手,是否还会出现?
还有萧烬……此时的她,在做什么?是在筹划着如何让他这个“碍事的弟弟”无声无息地消失,还是在处理无烬城那单“刺杀镇北将军”的生意?
无烬城……
萧澈眼神蓦然一凛。
既然从宫中、从朝堂暂时难以找到突破口,或许……可以从江湖入手?无烬城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消息灵通,或许会对“三刻痕”这类组织的动向有所察觉?更何况,那桩针对皇姐的刺杀令,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或许……他可以以“听雨楼主”的身份,去“拜会”一下这位无烬城主?
这个念头极具风险。听雨楼虽也是江湖大势力,但主营情报,与无烬城这种刀口舔血的杀手组织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主动接触,极易引发误会甚至冲突。而且,他基本可以肯定,无烬城主就是萧烬本人。与她以江湖身份对面,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风险往往伴随着机遇。这或许是试探她真实意图、甚至搅乱她布局的绝佳机会!
决心已定,萧澈不再犹豫。他转身走回内室,开启密室,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戴上了一张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质狐狸面具——这是“听雨楼主”在外常用的伪装。
气息收敛,身形如鬼魅般掠出重华殿,避开宫中巡逻的侍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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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郊,一处荒废的陵园深处。
月光被枯枝割裂,洒在残碑断碣之上,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一座高大的无字碑前,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恶鬼面具——正是无烬城主,萧烬。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叹。
“月色凄迷,鬼影幢幢,城主倒是选了个好地方相见。”
萧烬(烬)猛地转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一棵枯死的柏树后,转出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身影,脸上戴着精致的银狐面具,仅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含笑的眼眸。
“听雨楼主?”烬的声音透过恶鬼面具传出,冰冷而充满戒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她没想到,这位神秘莫测、素来不与无烬城往来的听雨楼主人,会突然主动找上她。
“正是在下。”萧澈(听雨楼主)微微颔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来赴一场老友的约会,“冒昧打扰,还望城主勿怪。”
“楼主有何贵干?”烬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之上。听雨楼情报网络遍布天下,此刻突然出现,绝非好事。
“一来,久闻城主大名,心生向往,特来一见。”萧澈踱步上前,在距离她三丈远处停下,这个距离既能对话,又彼此保留着安全的反应空间,“二来……是想与城主做一笔交易。”
“交易?”烬冷笑一声,“我无烬城只卖人命,不卖消息。楼主怕是找错人了。”
“城主何必拒人千里之外?”萧澈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冷意,笑道,“生意嘛,总是谈出来的。听说城主前不久,接了一单大生意……目标,是北疆的那位镇北将军?”
烬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冰寒刺骨!恶鬼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萧澈:“听雨楼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这是我无烬城的内务,不劳楼主费心。”
“诶,此言差矣。”萧澈摆摆手,“镇北将军安危,关乎北疆稳定,亦关乎我南晏国运。在下身为南晏子民,关心一下,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
他话音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我听说,近日江湖上似乎有些不属于任何已知门派势力的高手在活动,其手法……颇有古风,让人不由得想起一些……本该被遗忘的名字。譬如——‘三刻痕’?城主纵横江湖,消息灵通,不知可有耳闻?”
“三刻痕”三个字一出,萧澈清晰地看到,烬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虽然她整个人依旧像一座冰封的雕塑,但那瞬间极其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萧澈的眼睛。
她知道!她果然知道“三刻痕”!
“什么三刻四痕,没听过。”烬的声音依旧冰冷,却比刚才多了一丝极淡的、被刻意压制的波澜,“楼主若是来打听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那便请回吧。我无烬城没兴趣。”
“是么?”萧澈轻笑,目光却紧紧锁住她,“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城主会对是谁在背后、可能想借您的手,甚至……可能想将无烬城当枪使,去对付镇北将军这件事,感兴趣呢。”
他这话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向烬最敏感的部位!
“你什么意思?!”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厉色!周身杀意瞬间暴涨,锁定了萧澈!
“字面意思。”萧澈在对方汹涌的杀意下,却显得越发从容,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城主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赏金。一单足以让无烬城心动、却又风险极高的生意背后,怎么会没有更深层的原因?雇主是谁?目的为何?城主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句句诛心!
烬沉默了下来,恶鬼面具对着萧澈,虽然杀意未减,但那汹涌的气势却微微凝滞了。显然,萧澈的话,戳中了她内心的某些疑虑。
她接这单生意,最初或许是为了维持无烬城的声誉和规矩,但经历北疆与姐姐那场两败俱伤的对决,以及近期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她不可能没有丝毫怀疑。
萧澈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蛊惑:“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觉得,或许在这件事上,我们可能有共同的……‘兴趣点’。听雨楼别的不敢说,情报方面,或许能帮城主省去一些麻烦,看清一些迷雾。而城主您……或许也能提供一些……‘便利’?比如,关于那些‘古风’高手的信息?”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和利益交换。
荒陵之中,月光之下,戴着狐狸面具的情报头子与戴着恶鬼面具的杀手首领,无声对峙。
一个笑语盈盈,暗藏机锋。
一个冷若冰霜,杀意内敛。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夜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响。
良久,烬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听雨楼想要什么?”
“简单。”萧澈心中一凛,知道她松动了,“第一,关于‘三刻痕’及其相关的一切信息。第二,那桩生意雇主的真实身份线索。作为交换,听雨楼可以提供我们掌握的、所有关于近期异常势力活动的情报,并可承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对无烬城的‘常规’业务设置障碍。”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听雨楼的情报能力天下无双,得其相助,无疑能大大节省她查探的精力。而不设置障碍的承诺,对无烬城而言更是实际的好处。
烬再次沉默,似乎在权衡利弊。
萧澈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他在赌,赌萧烬对真相的追求,赌她作为无烬城主对潜在威胁的警惕,能压倒她对他的杀意。
终于,烬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可。”
但她随即补充道,语气强硬:“情报需经我验证。若有一丝虚假,或者让我发现听雨楼另有图谋……哼,楼主应该知道后果。”
“这是自然。”萧澈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下,笑道,“合作愉快,城主殿下。”
他故意用了“殿下”这个模糊的敬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试探。
烬的身形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只是冷哼一声:“消息如何传递?”
“城主可知西城‘百味斋’的桂花糕?”萧澈报出一个地名。
“知道。”
“每日申时,会有一盒特制的桂花糕送至掌柜处。城主派人去取便是,所需消息皆在其中。若有消息予我,亦放入空盒即可。”萧澈说出了听雨楼一个并不算最核心、但足够安全的传递点。
“好。”烬干脆利落地应下,显然不想再多言半句,“若无他事,楼主请便。”
目的已达到,萧澈也不再停留,拱手道:“那在下便告辞了。期待城主的好消息。”
说罢,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风的青烟,几个闪烁便消失在荒陵深处。
原地,只剩下萧烬一人独立。
她缓缓摘下脸上的恶鬼面具,露出那张与萧灼一模一样、却布满寒霜的绝美面容。月光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听雨楼主……
他到底是谁?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又为何对“三刻痕”、对镇北将军的事如此上心?
还有他最后那句“殿下”……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但与此同时,听雨楼的合作,又确实是一条追查幕后黑手的捷径。
她重新戴上面具,眼神变得无比冰寒。
无论你是谁,有什么目的。若敢戏耍于我,或阻碍我的路……我必让你后悔踏入这荒陵半步!
她身影一闪,也消失在浓郁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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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
萧澈正在书房批阅听雨楼送来的日常情报汇总,福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临华殿的云岫姑娘来了,说是奉公主之命,给您送些新做的点心。”
萧澈笔尖一顿。
来了。萧烬的回应。
“让她进来。”
云岫低着头,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进来,行礼后轻声道:“殿下,公主说昨日劳您挂心,特地让小厨房做了些您爱吃的杏仁酥,让您尝尝。”
“皇姐有心了。”萧澈神色如常地让福德接过食盒,又温和地问了几句“皇姐”的身体状况,便让云岫退下了。
关上房门,萧澈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精致诱人的杏仁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层点心,露出下层。
下层点心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枚薄如蝉翼的黑色玉片。
萧澈拿起玉片,内力微微注入。
一行细小的字迹浮现出来:
【三刻痕,疑与前朝余孽有关,活跃于暗处,目的不明,手段诡谲。雇主信息暂无进展,其人极其谨慎,所用皆为死线。另:近日有无名高手于黑市打探龙涎幽兰及“魇”符相关信息,疑为同源。】
信息简短,却分量极重!尤其是最后一句!
有无名高手在打探龙涎幽兰和“魇”符?是“三刻痕”的人?他们果然对这两样东西极为关注!这意味着,皇姐在北疆的处境,可能比预想的还要危险!
萧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怀中的那枚“钥”,再次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滚烫的预警,而是一种持续的、温和的温热,仿佛在呼应着什么,指引着什么。
萧澈下意识地将其取出。
只见“钥”中心那处凹陷,正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白色光晕,光晕之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类似指针般的虚影在缓缓转动,最终……定格指向了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
萧澈猛地抬头,目光穿透墙壁,望向北方。
北疆!雪域!
它……是在指示龙涎幽兰的方向?还是在指示皇姐的方向?
这“钥”究竟还有多少未曾揭示的神奇?
巨大的担忧和一丝奇异的希望交织在萧澈心头。
他必须将这个消息,立刻传给皇姐!
而就在他准备再次动用紧急传讯符时,书房门被急促敲响!
“殿下!殿下!”是福德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方才宫中传来消息,说……说皇后娘娘突然晕倒了!太医们都过去了,情况……情况似乎很危急!”
萧澈猛地一愣!
母后晕倒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
是巧合?还是……
他握紧了手中微微发热的“钥”和那枚黑色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