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深宫的敦妃,再次听闻故人之讯,恍觉流年似水,星奔川骛。
其月在京华。
旁人皆道其无心毒辣,目中无人。有一张利嘴,能说会道;有一双明目,明智清醒;有两只巧手,下毒上药。
顶着不死魂的名头,谁人不识,不防,不想要。
曾在齐梁城蛰伏,等待时机。
其月给的物什真实,是个慷慨的雇主。
女子着里衣,浴桶散发白雾,浓郁的药味。医士叮咛嘱咐,忍着熬着。实在受不住,也可叫出声来。
药与毒,同根同源。既能救,亦能杀。黑乎乎的药汤,放有不少毒物。身上有些伤口还来不及结痂,医士皱眉叹息。去伤除疤,本就繁琐凶险。
药汤触及裂开的血肉,如盐水鞭打,如刀刃刮割。女子体虚病弱不受补,鸠形鹄面。如此猛药,甚恐忧一命呜呼。
用来咬在口中,防止意外出现的竹片,掉落在地上,滑落进药浴底。满布牙印,混杂着赤色。
医士不敢大意怠慢,实在是这女子胆子天大,当死了般治。过一关,如同重活一次。
其间有一回,女子昏死过去,险些被淹呛死,真是不可丝毫轻心。医士苦恼又烦,这贪美之心,简直害死人。
有疤就留着,顶多不好看,遮住便是,又不会死。明知山有兽,明知不可为,偏要强求,拿命争个赢。
女子反复瞧着。长时被药汤浸泡,起皱的两手,像枯朽的树皮。见一次,难看一次。
其月走进来。
“起皱的老树皮,不经意间,消失不见踪影,再找不到来时痕迹。”这些日子,女子一直不停地在泡药浴。“人的身躯,真的很奇妙。细小伤口,不涂药能结痂;水泡出来的皱皮,不管它能自愈。”
“你的身躯,比你更心疼自己。”
敦妃蓦然想起这句话。
翻开金丝银线锈成的袖口,这副身躯早已脱胎换骨。其月为她打造一副完美的躯壳,召入宫中数载,无一人察觉。
等待的途中,仿佛河清难俟,无尽头。等待结束时,又觉岁月忽逝,再难追。此时彼时,各有各的愁法。
皇子,帝王的儿子。要一个名正言顺,堵悠悠众口。有好走的路,又何必砍荆棘,劈山石,多费气力。
老的,一个个送走;小的,一个个冒出。京华的天会变,不会破。前朝后宫,闹得再疯,乱得再野,波及不到天下,涉及不至百姓。
其月在下好大一盘棋,耗时之久,心机之深,布局之密。她是不死魂,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
其月从未藏隐这个身份。闲来无事,敦妃作猜想。却也只敢一人在心头、眉间,来回反复。
弱点明显,长处耀眼。
鹤发松姿的医士,不过是障眼法,掩藏背后人。揭疤脱骨,刀皮淬肉。
其月不知用了甚么药石,她很清醒,清楚地看着。
锋利的细刀刃怎样割开她的皮肉,清洗刀刃的血水一盆盆端出去。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流这么多血,还有这么多血流。
这些日子过得,是她以前如何想也想不出来的好。睁眼不担忧如何不捱饿,不忧恐如何不被人抓住。泡药浴的蚀骨,远不及日日的担惊受怕。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秋千架旁有走廊,走廊上是树藤缠绕,树藤透过光,落下斑驳影子在地上。
女子抬起手遮挡,光穿过指缝,暖便落在脸上,笑意就很自然地出现在唇角。
院落清净,偶有数声脆鸣,坐落在深山穷林,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受不了时,叫喊发泄,也无人知。
昏昏沉沉,全无生气。忘断时日,不晓今夕何年。
其月付出很多,无所不有。看得见的伤,看不见的内里。
变化极大。
凹陷处长出血肉,银盘圆润。
夜间,仰望天上月。月,其月,如月笼罩。她在月辉之下,受庇护。
“你不是她,你不可能是她!”气急败坏,怒形于色。“她身上的伤口疤印,是我亲手烙刻上去的。怎么可能好?如何好得了!”
好看的脸,赏心悦目的脸。好的物什,是可以被养出来的。
前主子也有一张骗人的脸。
“你还记得。”蓄意,刻意,故意。“原来是纯粹的恶。”人有两张脸。一张伪善,一张极恶。
她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方惹来祸事。漂泊孤零久,被迫卖身为奴。被打断的傲骨,埋首接受命运,只想吃饱饭活着。
往日在外的一派逍遥,成竹在胸,昂然得意。而今,好似面具有了裂痕,被瓦解,被蛀空。俊逸的脸上,打破平静,生戾气。
被踩入泥泞的奴,不该生出反抗心,怎敢违逆主子意。
刻下,改头换面,两模两样。
“我该谢你。”女子有备而来。跟踪数日,终是让她雪恨。
杀人,就该一击毙命,不留丝毫喘息之机。占上风时,就该勇追穷寇。
“教会我。”
人,只分强弱。
尸体被发现在暗巷,血如水泼。
仵作来验过。一刀割喉,被自己的血呛死。衙役记识这人,府中婢女出逃,来官衙报过案。
衙役寻到人,领着他去认。瞅见那婢女脸上一道长长的蜈蚣疤,表情立刻嫌恶起来,一眼丢弃。
那张脸毁了,也就没了用处。找回去看着犯恶是个死,任由其在街巷自生自灭,最后也是个死。
女子走在回去的路上。
手刃仇人,亲手为姊妹为己报仇,她该是快意的。动手之前,是如此想的。动手之时,也是如此想的。动手之后,无波的水面,甚么都未显现。
“第一次杀人,你太大意。”来人是跟在其月身后的一个影卫。走路没有声音,感觉不到气息,武功很高。
衣襟上沾有血点子,昨夜无月缺星,看不明。女子在天明初放行之时,随人流出城门。尸身被草席卷着,草席上又搭盖破布木板遮掩。
那是条长巷,经过的人极少。偷摸行乞之时,早已摸透齐梁城的地形。
“总要给新手机会,下次我会做得更好。”她做甚么,自是瞒不过其月。其月在她身上花耗大价钱,若因寻私仇而折损,实在可惜。
其实,女子做下两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