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早就不是我的名字了。我是媲美宇宙的科学艺术家，我的枪也价值连城。”莱昂脸上挂着自认为神气的微笑，右手举到耳边张开，几颗弹壳叮叮当当滚落在柜台，“别人给我的礼金和我人头的赏金都能证明，我超凡脱俗。”

“您说……我开的价不够吗？”客人用虚浮的嗓音说，攥紧袋口，手里的汗把口袋全部浸湿，用尽所有力气把袋子托到胸前，“这是我全部的好兄弟姐妹，我不计代价拉拢他们，一网打尽……价值明明难以估量啊。”

“那是仅对于您而言。”莱昂伸出食指轻晃，从柜台里拿出一把上膛的袖珍手枪，“您只有试用的权利。”

客人站了一会儿，心神已游到无人可及之地，他把袋子掉在桌上，双手推着它，看着它抵住莱昂的红色绒皮马甲，就像把孩子送到了岩浆口，然后把枪当酒瓶塞到嘴里，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扣动扳机，并发出最后震耳欲聋的哀号。但他一心向往结束，竟然忘记拔掉消音器，而且莱昂精心发明的消音板虽然在墙的夹层中，不如枪出名，质量比枪更好，吞咽下他最后的呼喊。

威丹和戈安洛斯站在废弃楼内，外墙坍塌的楼梯间转角是个观察点，能看到金碧辉煌的枪店，没有任何窗户，整个房屋只有门一道进出口，顶上的左轮手枪的枪口都有繁复的王冠雕花，自信散发着庸俗的魅力。

“莱昂又升官了。”威丹举枪，瞄那堵有铁丝网的新墙确实阻挡了弹道，不甘心地不放下，“不仅周围的狙杀点被破坏，还多了个保镖。”

威丹说的是位全身涂满迷彩的壮汉，他手拿步枪，叼着雪茄靠在金墙，感觉背部传来一点热度，还有螺旋桨转动的嗡嗡声。是消音板在运作，正好挠痒痒。

客人的脑浆和着碎骨在天花板那支长枪上，盖住螺旋枪管的曲线和部分光源。原本那里是天窗，但莱昂决定把门店打造成封闭空间，既保护隐私，也减少风险，就用三层隔音棉和木板牢牢封住了。枪漆黑的阴影形成不安分的裹尸袋，随着灯泡晃来晃去，把脑水甩入客人脸中央的裂谷。

“唉，又自杀一个。可惜我还没招到新助理。”莱昂打开抽屉，把那袋记忆粒子扫进去，对眼前佝偻的灵魂说，“其实您来当我助理我也是不介意的。”

莱昂把枪放进展示柜，望着一屋子飘浮的记忆粒子，拿出古龙水喷洒在肩膀，轻蔑地啧了一声：“毕竟，懦夫根本做不好一支枪。”

威丹披上长风衣外套，拎起手提保险箱，说：“我先去，等我进店后你再过来把保镖解决掉，你在枪店后门等着。我会给你开门。”

“知道了。”听到戈安洛斯的回答，威丹才转身离开。

“我要买枪。”威丹主动给保镖打了招呼，主动打开箱子展示里面只有一大罐记忆粒子。

“哦，请进，请进。”保镖主动给威丹开门，笑里满是戏谑，雪白的牙齿特别显眼，使得脸上的大拇指涂鸦特别滑稽。看来只是个迷彩爱好者，威丹撇嘴，步入屋内。

等听到门反锁后，威丹就把想了许久的开场白说出来：“尊敬的科学艺术家，我来参观您的杰作啦！”

“哦，威丹！你总说我喜欢的话！”莱昂两眼放光，也不忘打量一番，评价了威丹的外表，“你憔悴多了。”说完，他放下零件伸展手臂，仿佛在等待拥抱。

威丹和莱昂握了手，他心想，如果真抱回去，莱昂恐怕会直接叫门口的保镖把他扔出门。

“我们可以进行一次久别重逢的谈话吗？这是一点心意。”威丹说着，再次展示手提箱内的记忆粒子，莱昂不耐烦地推了下，于是威丹把箱子放在一旁，把灵魂背后的椅子拉过来坐在柜台面前。

莱昂打开门说：“保镖，我在招待我的朋友，暂时不接待客人了。”

“收到。”

莱昂关上门，又上了一道锁。

“温耀豪，你给我找的无聊活计。那些老鼠究竟在哪里？”保镖站在店门口旁边抱怨，正好马车飞快地从路口驶过来。

孔塞的目光一直盯着前方，轻轻扶帽算打个招呼，提前向右拉动缰绳，相当自然地避开故意走过来的保镖，没有让马儿或者乘客受到惊扰。

“呵。”保镖望着扬起尘土和车轮碾过新铺的地砖，找到点刺激感后，他又到店门口，感觉脖子多了道凉意，他赶紧去摸，却碰到了温热的血包裹着的刀刃。

戈安洛斯转动匕首，确保保镖失去了战斗力，他拉着保镖的手，借他最后的力气，让他来到另一面金墙下靠住，把他身上挂枪的带子扯断，再把枪掰成两半，作为支撑点。保镖手指弯曲，想抓住眼前的敌人，戈安洛斯把雪茄塞到他的嘴里，搜出他身上的东西，无论是打火机还是疑似发射信号的盒子通通捏碎，最后拔出匕首甩干净血。

“安息吧。”

威丹说：“我猜艺术家的作品早被预订完了。”

莱昂拿出心爱的指尖陀螺转着，说：“对了。我不会透露买家的信息，但三岁小孩都能猜到是谁买下了三个月的货量。”

威丹飞快地心算了一下，店里能放的一千支枪已是巨斧帮的囊中物，按莱昂的速度，三个月还可以造两百支枪给巨斧帮，光想倒是并不惊奇，但几千支“莱昂”枪同时开枪，能把城市的建筑物粉碎，更别提人。他继续说想好的台词：“温先生的钱包深不可测，我怕要排到一千年后去了。我这次来有别的目的。”

“你想回来继续当助理？”莱昂摇头，“那不行。”

“哦，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威丹惭愧地抓耳朵，“我几乎是不告而别。”

“特别是在我规划好我们的美好未来后。我作为老板还不够目光长远吗？”莱昂用指尖陀螺重重地敲柜台，脸色阴沉。

“我深有体会。”威丹双手捂住脸摩挲，装作后悔的样子。之前为了还赌债和他一起制枪，彼此之间无话不谈，他会用这个动作和莱昂说话。莱昂会因此受到鼓舞而无话不说

“我理解美好未来的意图啦。它将不停地促使人们在杀戮中投入它的怀抱，然后向其他世界扩张，生命世界早就在它的监视下。以后人可以有三条命，更不必怕得不到美好未来。第一条不必说，死也是一次生命，消失在美好未来的怀抱中则是新生。我们的生意会欣欣向荣。”莱昂检查着子弹说。

威丹抹了一把脸上的机油：“你不觉得失望吗？”

“什么？”

“美好未来太小太封闭了，甚至害怕电器和空中交通工具，只允许空间主人在他的空间里建造，枪是城市中唯一接近现代的物品。美好未来不应该更开放吗？”

莱昂笑了两声：“瞧你说到的话！那么多人都趋之若鹜，你在这里挑剔？”

“为什么美好未来不让大家都可以得到一份呢？那我可以原谅它的小。”威丹陷入沉思，他也想听听莱昂的想法。

“竞争是自古以来的铁律。如果我们不需要竞争，那枪也不该被发明出来。你的技能有什么用呢？”

“我只怕它只是恰好利用了规律的伪神……”

“好好造枪，别稀里糊涂地瞎想。”莱昂不高兴地打断，觉得威丹没有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瞎想。”威丹重复。

“对。许多人是被瞎想牵着走，吃最后的晚餐时还沾沾自喜。你是值得尊敬的武装贵族，在战争中富贵，千万别滑落到和你的顾客一个档次——一无所有地拿起枪，又再次一无所有。”莱昂坐回自己的椅子转指尖陀螺，又说，“啊，还有一种得不到就要侮辱贬低并且毁掉的人，会特别反对美好未来。你不是这种人吧？”

“不，绝对不是。”威丹说了前半句，却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我不会侮辱任何一种未来，我只是觉得未来如果没有生命，那毫无意义。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不再握着钱和筹码，可以做新的事情。

威丹想到这里，伸出双手：“可是拜托，艺术家，我心里其实一直敬仰你，这次我放下脸皮让你踩，只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新研究了一个公式，可是我没法实行它。走投无路之下，我想到了你。”

“给我看看。”莱昂说。

“我需要借用你工作室里的白板。”威丹说，“我连纸笔都买不起。”

莱昂凝视了威丹几秒，抽出别在腰上的左轮手枪，交到威丹手上，说：“杀了我就可以。”

威丹看了一眼手里的左轮手枪，生前他就是和别人赌玩左轮手枪，一颗子弹结束了他的年轻气盛，他从没想到这种枪会以这种开玩笑般的形式又落到他手上。

“我在你心中是这种人？”威丹把枪扔到一边，气得脸通红。

莱昂笑了，捡起枪走出柜台。“我其实一直都相信你，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彼此缺了谁都不行。”他说，“过来吧。”

工作室的门在机关枪的展示柜中央，看上去是一块铁板，莱昂用手上的枪对着门开了一枪，门便借着子弹的力量旋转下沉，几张设计图飞出来拍到威丹的胸脯上。

“白板在地上，需要你装一下。”莱昂指了指垃圾袋底下的一块白色，“随便用。”

威丹怀念地看着工作室墙上的铅笔设计稿，这是他以前工作的地方，沉闷不透风，烦恼就在废弃的草稿中无限繁衍，但留在回忆里的都是成功时的喜悦。

他组装好白板，上面依然留着他写的草稿，没找到毛巾，他用袖口擦掉，正想写第一个数字，门关上了。

“莱昂，你不过来？”

“这是你的灵感地。你像以前一样在里面待到写出来为止，这就是我给你提供的帮助。”莱昂满意地说。

威丹把笔放在桌上，说：“喂，先别走。”

“还有事？”

“你就这样偷走我的公式造枪，一次又一次。温耀豪的配枪是我的设计。”

莱昂见威丹说得不慌不忙，也干脆一口喝完小壶里的咖啡，再说：“一开始我把你从赌场的屠宰池里捞起来，带你进店当助手，你在我店里创造出来的公式属于我。抱怨可不能得到升职。”

“是的，我兢兢业业扩大你的声誉，你信任我，我才能走到这一步，但我今天特意来一趟，不是来重蹈覆辙——””

威丹拔掉左上角那张纸的图钉，钉尖连着一根线，以防万一，他退到白板后面，开始不断地向上扯线。

在展柜中的机关枪和天花板上挂着的长枪齐刷刷转头对准莱昂开火，玻璃四溅，枪火轰鸣盖过了莱昂的叫喊声。是质问还是求饶，威丹听不清，也不想知道。

十米长线盘在威丹手中，他放进衣兜，打开桌下自己设计的暗门，爬到地下库房再上楼，踢开滚过来的弹壳，但它们仿佛是小小的怨灵，不断碰着威丹的鞋底，他不得不踩在血水里，端详那布满弹孔的躯体和脸，科学和艺术的神气早就离开这丑陋的尸体，哪怕莱昂的父母到了这里，都不会认得出是他。

机关枪的子弹把柜台的外衣撕开，露出一堆玻璃管，这是莱昂设置的防卫设施，指给威丹看过，也能把一个人变成烂泥，所以他在设置自己的机关时，刻意绕开了所有可能产生连锁反应的地方。威丹明白自己辜负了莱昂的信任，但他不会惭愧。

当初，林杰也是站在莱昂现在倒下的位置，出手阔绰，一下还清威丹的债务，威丹于是和他聊起来，发现彼此意气相投，有不少的兴趣话题，彻底给了威丹一个离开的决心和计划。

“威丹，我难得遇到你这么合得来的人。你的实力赶超了莱昂，可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会执行这个计划吗？”林杰把一捆线放在工作台上。

威丹咧嘴一笑，拿着线说：“你知道如果不是我，是莱昂站在这里，他会怎么说吗？他会说，别瞎想！我们只是制作出工具的人，不用负任何责任！”

威丹扯开线，绑上图钉，说：“造枪就意味着当凶手，我的手早就鲜血淋漓，多一个莱昂也没什么。而我决定，选一个像我这样的凶手会受到遏制的未来。生命世界本身就已经非常美好，我不希望它被众多凶手占领。”

威丹打开工作室的门，把图钉按回原位，捂住脸。其实，他进门那一刻才下定决心拉动这根线。重要的事很多，他刻意给事情分出轻重缓急的阶级对待，可杀死莱昂始终是他的第一份任务。好在，林杰也没有逼过他，又或者也知道，事情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威丹从工作室走出来，踩过弹壳遍布的地板，刚把大门打开一丝缝，戈安洛斯就开始扒门进屋，说：“你很慢。”

“是你反人类，怪物。”威丹锁上门，“销毁枪，抓紧的。”

戈安洛斯手划过柜台，紫色的雾气弥漫，把枪收走吞噬，一个不落。

威丹暂时空闲下来，坐在椅子上，嘴还是闲不住：“戈安洛斯，你也是为更好的美好未来而战斗，但你有没有想过，有怪物的未来并不美好？”

其实戈安洛斯现在做的事也很轻松，于是他顺便回答威丹的问题：“无论美好与否，未来本就扎根于过去和现在，如果你觉得不美好，就试着拿出不使用我以外的好办法啊。”

绕过威丹，戈安洛斯又补了一句：“况且，美好未来本不应该只有你死我活的狭隘。”

“……这是你该说的话？”威丹拇指抵住太阳穴，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因为先前密室的枪响还并未远去。

戈安洛斯往前走到库房：“我以为幽灵早就意识到，想法和行为完全可以自相矛盾。”

威丹跟上去，拿起一挺枪说：“也是，人总是无法自由选择嘛。你作为幽灵的天敌，却屈居于幽灵下，也无法自由地捕食。”

“威丹。”戈安洛斯罕见地叫出他的名字，“此刻我就在做自由的事。”

灵魂和这对任务伙伴一起走出了枪店，威丹锁好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手里的箱子装了自己设计的三把枪械。莱昂拒绝的那罐记忆粒子在出店门前，就被戈安洛斯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