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年间,湘西,千户寨。
山坳里的千户寨,此刻正被一种狂野、原始、却又隐隐透着不安的喧嚣所笼罩。火光冲天,映着一张张涂着彩漆、兴奋而又紧张的脸。
今夜是十年一度的“还傩愿”大典,寨中最重要的祭祀,酬谢神灵,驱邪纳吉。
寨子中心的打谷场被清空,垒起了高高的柴堆,燃着熊熊篝火。
场边搭起了神台,供奉着三牲祭品。最引人注目的,是神台一侧木架上悬挂的十二枚古傩面。这些面具不知传了多少代,木质黝黑沉黯,油光沁入肌理,雕刻得极其夸张狰狞——凸目獠牙,怒发冲冠,额刻神秘符咒,色彩斑驳剥落,在跳跃的火光下,仿佛一群随时会活过来的上古凶神。
寨老颤巍巍地捧出最重要的“傩公”“傩母”主面具,为十二名精挑细选、沐浴斋戒了三日的壮汉戴上。面具扣上脸的瞬间,壮汉们的身形似乎都挺拔了几分,透出一股非人的、威严的气息。
“咚——咚咚——!”
牛皮大鼓敲响,沉重如雷鸣。
“呜——呜——!”
牛角号仰天长鸣,苍凉悲怆。
戴着傩面的壮汉们动了!他们踩着古朴诡异的鼓点,跳跃、旋转、嘶吼,动作刚劲扭曲,如同神灵附体,又似鬼魅夜行。这便是“傩舞”,人与神沟通的仪式。
村民们跪伏在地,虔诚祈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起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傩舞狂野,鼓声震天,火光跳跃,充满了原始的宗教力量。
然而,子时一过,异变渐生。
那鼓点似乎越来越急,越来越乱,不再遵循古老的节律,反而透出一股焦躁与暴戾。牛角号声也变得尖锐刺耳,如同鬼哭。
场中跳舞的十二名傩面壮汉,动作逐渐失控!他们的舞姿不再庄重威严,而是变得疯狂、扭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攻击性!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祈福的吟唱,而是含糊不清、却饱含怨毒的嘶吼与咒骂!
“杀…杀…” “报仇…” “血…要血…”
破碎的词语从狰狞的傩面下挤出,混合着粗重的喘息,令人毛骨悚然。
“老祖宗…这…” 有老人察觉不对,惊恐地抬头。 “跳傩就是这样!神灵附体,是这样的!”寨老强自镇定,额头却渗出冷汗。
突然,一个戴着“开路先锋”凶煞面具的壮汉,猛地停下舞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竟扑向神台上的祭品,抓起还滴着血的生肉,就往面具嘴里塞!汁水淋漓,顺着面具下颌流淌,异常恐怖!
“拦住他!” 寨老厉声喝道。
几个后生赶忙上前想制止。那“开路先锋”反手一挥,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将两个后生直接掀飞出去!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其余十一个戴傩面的壮汉也彻底疯了!他们互相攻击,撕打,用头撞,用手抓,甚至用牙齿咬!如同战场上杀红眼的兵卒,又像牢笼里困斗的野兽!傩面在撕扯中扭曲变形,发出木质摩擦的“嘎吱”声,更添恐怖。
围观的女人们发出尖叫,孩子们吓得大哭。打谷场瞬间乱成一团,火光映照下,仿佛群魔乱舞,人间地狱!
“不是神灵!是邪祟!邪祟附了傩面!” 终于有人崩溃地喊出了真相。
寨老面如死灰,看着眼前失控的惨状,浑身发抖。这是守护了寨子几百年的傩神啊!怎么会…
“快!快去后山!请‘蛰龙观’的云栖道长!” 寨老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消息传出寨子,寨民连滚爬爬赶往三十里外的蛰龙观。
第三日午后,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背着桃木剑和一个旧布袋的清瘦老道,跟着寨民赶到了千户寨。老道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明亮,正是云栖道长。他一路行来,已见寨子气氛惶惶,如同大难临头。
踏入依旧弥漫着血腥和混乱气息的打谷场,云栖道长眉头立刻紧锁。他无视那些被捆缚在地、犹自挣扎嘶吼的傩面壮汉,目光如电,直接射向神台上那些被匆匆取下、随意丢弃在一起的古傩面。
他缓步上前,并不用手直接触碰,而是从布袋中取出一个古旧的罗盘。只见罗盘上的指针一靠近那些傩面,便如同疯了一般高速旋转,最后死死指向面具,针尖颤抖不休!
“好重的怨煞之气!” 云栖道长面色凝重,喃喃自语。他又取出三枚乾隆通宝,合掌摇卦后掷于地,低头一看卦象,脸色更加难看。
“道长!可有救?” 寨老扑过来,老泪纵横。
云栖道长沉默片刻,缓缓道:“这些古傩面,年代久远,常年受香火愿力浸染,本已通灵,是沟通天地、请神驱邪的圣物。然…” 他话锋一转,指向北方,“百里外,有古战场遗址,可是?”
寨老一愣,连忙点头:“是是!是前朝‘鹰嘴崖’古战场,听说死过好几万人,冤得很…”
“这便是了。” 云栖道长叹息,“古战场积年怨气,本有神庙香火镇压,与世无争。然近年来,神庙是否已然荒废,香火断绝?”
寨老和几位老人对视一眼,皆面露愧色:“这个…确实…年轻人都往外跑,庙破了几十年了,早没人去上香了…”
“祸根在此!” 云栖道长声音沉痛,“香火既断,镇压之力渐消。古战场那些无人超度、怨念滔天的战死怨灵,便被你们这寨中充满灵性的傩面所吸引,如同飞蛾扑火,附身其上!它们借傩面吸收的往日愿力壮大自身,更借这还傩愿大典,企图污染仪式,借体重生!”
一番话,说得众人毛骨悚然!
“那…那怎么办?这些面具…还能要吗?” 寨老颤声问。
云栖道长摇头:“怨灵已与面具灵性纠缠不清,寻常符咒法事难以根除。为今之计,唯有找到当年镇压古战场怨灵的那座神庙遗址,取来神像残灰,以正克邪,或可一试。”
事不宜迟。寨老立刻派了最熟悉山路的向导,带着云栖道长和几个胆大的后生,火速赶往数十里外的鹰嘴崖古战场。
那地方果然凶煞。荒草萋萋,白骨偶现,阴风惨惨,即使白日也让人觉得脊背发凉。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庙歪斜地立在荒草丛中,庙门倒塌,牌匾无踪,神龛里只剩下一尊泥塑神像的下半身,上半身早已坍塌,化为满地灰白色的泥土残块。
云栖道长对着神像残躯恭敬一拜,小心地收集了一小包最细腻的神像心口处的泥土灰烬,又摘了几片生长在神像脚下的顽强的辟邪艾草。
返回千户寨时,已是次日黄昏。打谷场上,被捆绑的壮汉们挣扎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的已是完全的野兽咆哮,力大无穷,几乎要挣脱束缚。
云栖道长令人立刻准备法坛。他取出神像残灰,混合朱砂、艾草汁,以无根水调匀,用新毛笔蘸饱,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
随即,他走到那些被死死按住的、依旧疯狂扭动的傩面壮汉面前,屏息凝神,运笔如飞,将那混合了神灰的暗红色法泥,一道道、一筆筆,仔细地绘制在那些狰狞的古傩面之上!
法泥触及傩面的瞬间——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上了冰水!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腐臭味的黑烟,猛地从傩面之上蒸腾而起!
“嗷——!!!”
面具下的壮汉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那黑烟在空中扭曲,隐约幻化出残缺的披甲肢体、扭曲的痛苦人脸,发出无声的咆哮!
周围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面无人色。
云栖道长目不斜视,笔走龙蛇,将一道道镇邪符咒彻底覆盖傩面。每画完一张,那面具便猛地一震,随即彻底安静下来,上面的斑驳色彩都似乎黯淡了几分。面具下壮汉的挣扎也随之停止,头一歪,陷入深度昏迷。
终于,十二枚傩面全部绘制完毕。打谷场上空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黑烟,久久不散。所有戴面者都昏睡过去,呼吸虽弱,却平稳下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
寨老感激涕零,就要上前道谢。
云栖道长却抬手止住了他,脸色依旧凝重,甚至比之前更加严肃。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一枚被法泥覆盖后、安静躺在法坛上的“判官”傩面。
那面具额角处,可能因为年代太久,木质酥脆,在刚才的法力冲击和挣扎中,崩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
缝隙深处,没有木质的本色,反而缓缓地、粘稠地,渗出了一小滴漆黑如墨、泛着油腻光泽的液体。
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惨白的法泥衬托下,微微蠕动着,散发出一股与之前战场怨灵截然不同的、更加阴冷、污秽、死寂的气息。
云栖道长小心翼翼地用一枚玉尺尖端,轻轻沾了一点那黑色油状物。指尖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强烈的污秽感,让他这道行高深的老道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凑近细看,又嗅了嗅,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这绝非寻常怨气所化!这东西…让他想起师门古籍中记载的某种恐怖传闻…
他猛地抬头,看向北方古战场的方向,又想起之前在蚀骨林附近道友传来的讯息…那被黑雨污染的林子…
一个可怕的联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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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傩面乱(面具妖·信仰污染)
出处: 傩文化源远流长,《论语》有“乡人傩”之载,《后汉书》详述宫廷大傩仪。本章取古傩面为载体,融“物老成精”、“怨灵附物”之说,塑造因信仰断绝而被战场怨灵污染的邪化傩面。
本相: 百年以上古傩面,受漫长香火愿力浸染,渐生灵性,成为沟通神鬼之媒介。然当其守护之神庙荒废、信仰断绝,灵性失去正向愿力滋养,便如门户洞开,极易吸引周边无主强大怨灵(如古战场兵魂)依附。怨灵借傩面残存灵性与昔日愿力壮大,扭曲傩面本源,使其化为邪物。附体后能操控戴面者心志,激发狂暴杀戮欲望,使其力大无穷,状若疯魔。
理念:信仰如灯照暗夜,灯灭则邪祟滋生。 傩面之乱,根源不在面具本身,而在其背后信仰体系的崩塌。神庙香火断绝,代表人与神、与祖先、与天地正道的联结减弱,致使镇压之力消散,怨灵得以反客为主。云栖道长以神像残灰破邪,正是以残存正信本源克制怨灵污秽。然面具裂缝渗出之诡异黑油,其质其感与蚀骨林黑雨同源,暗示古战场怨灵亦可能已被更深层之“灵蚀”污染,信仰断绝或非偶然,恐为更大灾劫之表象。邪傩面虽暂平,灵蚀之患方露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