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朱雀门广场上残留的血腥与硝烟。残阳的最后一丝余烬也被深沉的夜幕吞噬，只留下几点疏星，冷冷地俯视着这片刚经历剧变的土地。

李寻欢跪在冰冷的青石上，怀中阿飞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少年苍白如纸的脸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寒霜，那是体内“玄冥冰魄”寒毒与他自身奇寒内息失控交织的征兆。肋下被龙啸云指风重创的伤口，虽经李寻欢用撕下的囚布草草包扎，暗红的血渍仍在缓慢晕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

“阿飞！撑住！听见没有！” 李寻欢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迫。他从未如此慌乱，即使面对法场的屠刀，面对天牢的绝境，他也未曾像此刻这般，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恐惧。这个沉默、倔强、如同孤狼般的少年，早已是他冰冷世界里的唯一暖意，是他斩断庙堂后，唯一想抓住的…亲人。

龙啸云站在一旁，青衫在寒夜中微微拂动。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阿飞身上，又转向远处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皇宫暖阁方向，眉头紧锁。

“寻常药物，救不了他。” 龙啸云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压抑的沉寂，“他体内寒毒本就未清，又强行动用本源寒气硬接我一指，已是寒毒攻心，经脉寸断之兆。除非…”

“除非什么？” 李寻欢猛地抬头，空寂的眼神被巨大的希冀点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除非有《怜花宝鉴》所载的‘九阳回天针’，以纯阳真力疏导其淤塞经脉，化寒毒为滋养，再辅以‘紫玉续脉膏’接续断裂的生机。” 龙啸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而《怜花宝鉴》的残页…就在暖阁之内，惊鸿公主手中！”

暖阁！惊鸿！那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杀，霜夫人以命相搏才保下丹药和惊鸿的性命！此刻必然是守卫最为森严、气氛最为紧张之地！更何况，冯保和一众大员还在，太子朱载垕也必然寸步不离地守着刚刚脱离险境的妹妹！

去那里取《怜花宝鉴》残页？无异于虎口拔牙！

李寻欢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但仅仅一瞬，便被一种更深的决绝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阿飞背起，用撕下的布条尽可能牢固地绑在自己背上。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口，剧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去。” 李寻欢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为了阿飞，莫说是龙潭虎穴，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一闯！

“站住！” 龙啸云的手按在了李寻欢的肩头。那只手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这样去，是送死，也救不了他。”

李寻欢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孤狼般的倔强。

“冯保在，大内高手在，太子在。” 龙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峻的现实，“你重伤在身，强闯只有死路一条。即便侥幸得手，惊鸿公主刚刚脱险，太子殿下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尤其是你——这个刚刚劫了法场、身份敏感的‘钦犯’——靠近他妹妹半步，更遑论拿走那至关重要的宝鉴残页！”

李寻欢的身体微微颤抖，龙啸云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仅存的侥幸。他当然知道龙啸云说的是事实。一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飞在怀中一点点冰冷？

“跟我来。” 龙啸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决断。他不再看李寻欢，转身朝着与皇宫截然相反的方向——西面，那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更荒僻的城区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李寻欢看着龙啸云融入夜色的背影，又感受着背上阿飞微弱的气息和刺骨的寒意。他没有选择。他只能相信眼前这个神秘莫测、刚刚救了他、却又间接导致阿飞重伤的男人。他迈开沉重的步伐，踉跄着，跟上了龙啸云的脚步。

沈炼（总捕）看着两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了看满地狼藉和远处还在处理后续的冯保、陆炳等人，眼神复杂。他默默收起了那柄刻着“清明”二字的短刀，身影一晃，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他的职责，或许已经完成，又或许…才刚刚开始。

龙啸云带着李寻欢，专挑最阴暗狭窄、人迹罕至的巷道穿行。他的脚步看似不快，却总能巧妙地避开巡逻的兵丁和可能存在的眼线。李寻欢背着阿飞，强忍着伤痛和眩晕，勉力跟上。他感觉到阿飞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冰冷，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变得异常阴冷潮湿。四周的建筑愈发破败荒凉，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断壁残垣包围的废弃宅院深处。院中，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寒光。潭水漆黑如墨，寒气逼人，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冰晶。

“把他放下，浸入潭中。” 龙啸云指着那口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古潭，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 李寻欢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阿飞本就寒毒攻心，濒临冻毙，还要浸入这明显是极寒之地的潭水？这不是加速他的死亡吗？

“这是‘玄阴寒潭’。” 龙啸云似乎看穿了李寻欢的疑虑，解释道，“潭底深处，是地脉阴煞汇聚之所，寒气之盛，远胜‘玄冥冰魄’。寻常人触之即死。但对他不同！”

龙啸云的目光落在阿飞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他体质特殊，天生亲近极寒。体内失控的寒毒与这潭底的至阴寒气，乃是同源！此刻他体内冰寒之气乱窜，如同烈火焚身，唯有以更强的外寒暂时压制、引导，方能吊住他最后一线生机，延缓寒毒彻底摧毁心脉的速度！这是唯一能争取时间的方法！快！”

李寻欢看着龙啸云沉静而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怀中阿飞灰败的脸色和眉宇间凝结的越来越厚的寒霜。他没有再犹豫。时间就是阿飞的命！

他小心翼翼地将阿飞抱到潭边，褪去他上身被血浸透的破烂衣衫，露出少年精瘦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那肋下的伤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李寻欢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阿飞的身体浸入那漆黑如墨、寒气刺骨的潭水之中。

“滋——”

当阿飞的身体接触到潭水的瞬间，一阵如同滚油滴入冰水的剧烈反应声响起！阿飞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原本苍白如纸的皮肤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蓝白色冰晶！整个人如同瞬间被冻结的冰雕！连那微弱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阿飞！” 李寻欢肝胆俱裂，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将阿飞拉出来！

“别动！” 龙啸云厉喝一声，按住了李寻欢的肩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潭水中的阿飞。

只见那覆盖阿飞全身的厚厚冰晶之下，并非彻底的死寂！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生机的幽蓝光芒，正从他心口的位置缓缓亮起！那光芒如同冰层下的火种，顽强地抵抗着无边的严寒，并开始极其缓慢地、如同脉搏般微微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动着覆盖全身的冰晶产生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韵律波动！

这诡异的景象，印证了龙啸云的话！阿飞特殊的体质，正在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对抗着体内的崩溃，争取着那渺茫的生机！

李寻欢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但看着冰层下阿飞如同沉睡冰棺般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和担忧依旧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现在，争取到时间了。” 龙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缓缓走到潭边一块相对平整的断石旁坐下，目光投向远处皇宫的方向，深邃难明。“但要救他，终究需要《怜花宝鉴》的‘九阳回天针’。暖阁…是绕不开的死结。”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李寻欢，那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深邃莫测，而是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坦然，以及一丝…深藏的痛楚。

“李寻欢，” 龙啸云的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知道你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关于我，关于这二十年，关于…你的父亲。”

李寻欢身体猛地一震，空寂的眼神瞬间凝聚，如同两道利剑，刺向龙啸云。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谜团！这个突然出现、救他于绝境、却又似乎与父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秘男人！

龙啸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并非账册，也并非武器。而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边缘磨损严重、透着古朴沧桑气息的——**腰牌**！

腰牌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正面，浮雕着一座巍峨的宫阙，宫阙上方，是九条形态各异、盘旋飞舞的螭龙！螭龙拱卫的中心，是两个古朴雄浑的篆字——**皇城**！

这赫然是代表大明最高秘密力量、直属天子、监察百官、拥有无上生杀大权的——**皇城司**的指挥使腰牌！

李寻欢瞳孔骤然收缩！皇城司！这个传说中如同幽灵般存在的机构！龙啸云竟然是皇城司的人？而且还是…指挥使？！

然而，龙啸云的动作并未停止。他将腰牌翻转。

腰牌的背面，并非光滑，而是刻着一串极其复杂、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编号**！那编号的数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而当李寻欢看清那编号的瞬间，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那个编号…他太熟悉了！

那是他父亲李老探花生前视若珍宝、从不离身、最终却与父亲一同消失在那场不明不白的“意外”中的——**半枚青铜虎符**上的编号！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父亲失踪后，他曾无数次摩挲那半枚残缺的虎符，上面的每一道刻痕，每一个数字，都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他绝不会认错！

“这…这怎么可能？！” 李寻欢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父亲的虎符编号，怎么会出现在皇城司指挥使的腰牌上？！

龙啸云看着李寻欢震惊失色的脸，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哀伤。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凉，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

“不错。这个编号，属于你父亲李正阳李老探花的那半枚虎符。而我手中这块腰牌…是陛下特赐，与你父亲的半枚虎符，本是一对！合二为一，方能调动一支潜伏于黑暗之中、只为守护大明最后一丝清明的力量——‘潜龙卫’！”

“潜龙…卫？” 李寻欢喃喃重复，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的名字被唤醒。他幼时似乎听父亲醉酒后，含糊地提起过这个名字，语气中充满了敬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二十年前，” 龙啸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冲刷着尘封的往事，“你父亲李正阳，明面上是翰林院清贵，暗地里，却是这‘潜龙卫’真正的缔造者与首任指挥使！他洞察到严世贞化名‘夜星寒’，勾结前朝余孽、塞外王庭，编织一张巨大的黑网，意图颠覆江山。他暗中组建‘潜龙卫’，网罗奇人异士，布局天下，誓要斩断这张网！”

龙啸云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而我…龙啸云，便是他最早招募、也是最信任的副手。也是…唯一知道他那半枚虎符编号的人。”

“那…那场意外？！”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和急切。

“不是意外！” 龙啸云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刻骨的恨意，“是严世贞精心策划的谋杀！就在你父亲即将掌握‘夜星寒’组织核心名单、准备收网的前夜！严世贞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你父亲‘潜龙卫’指挥使的身份，设下绝杀之局！在太行山鹰愁涧！”

“那一夜…血染鹰愁涧…” 龙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潜龙卫’精锐损失殆尽！你父亲…为了掩护我带着最重要的证据突围…他…他以那半枚虎符为诱饵，引爆了埋藏的火药…与数名‘夜星寒’的顶尖杀手，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李寻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父亲…不是意外坠崖！是为了保护证据，保护眼前这个人…自爆殉国？！尸骨无存？！二十年来支撑着他的“意外”真相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如此惨烈、如此悲壮的牺牲！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寻欢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质问。他恨！恨严世贞的狠毒！也恨…恨龙啸云二十年的沉默！

“告诉你？” 龙啸云苦涩地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苍凉，“告诉你，然后让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去对抗权势滔天的严世贞？去送死吗？你父亲用命换来的，是让你活下去，是让‘潜龙卫’最后的火种延续下去！让我带着他留下的线索和这半枚虎符的编号，继续潜伏，等待时机！”

他指着自己腰牌上的编号：“陛下感念你父亲忠烈，又深知严党势大，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除。便密令我继承‘潜龙卫’指挥使之职，以新的身份和腰牌，继续潜伏，暗中收集证据，等待…一个能将严党连根拔起的契机！这个契机，一等…就是二十年！”

龙啸云的目光转向寒潭中如同冰封的阿飞，又看向李寻欢：“这二十年，我活在阴影里，看着严世贞步步高升，权倾朝野，看着他害死一个又一个忠良，看着他勾结外敌，祸乱边关…却只能隐忍！因为时机未到，证据不足，一击不中，便是万劫不复！直到…你的出现，李寻欢。”

“我的…出现？” 李寻欢茫然。

“不错。” 龙啸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你金榜题名，探花及第，又因缘际会卷入了‘夜星寒’的旧案，卷入了严世贞的阴谋中心！你的才华，你的飞刀，你的…身份（李正阳之子），都让你成为了打破这潭死水的最关键的那颗石子！你就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一扇尘封了二十年的大门！”

“所以…”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悟，也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成了你的棋子？一个搅动浑水，引出严世贞破绽的诱饵？”

“是！” 龙啸云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避，眼中却带着深深的歉意与无奈，“我暗中引导，甚至…推动你卷入更深的漩涡。科场血案、琼林宴杀机、边关惊变…直到你被贬江南，再入死局…每一步，都让你置身险境。因为只有将你逼到绝境，逼到严世贞认为胜券在握、放松警惕之时，我才能找到那致命一击的机会！拿到那本足以钉死他的绝密账册！”

“包括…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法场？” 李寻欢的声音冷得像冰。

龙啸云沉默了片刻，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是。包括法场。那是我计划中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一环。我必须让严世贞相信你必死无疑，他才会得意忘形，才会动用他最后隐藏的力量（鬼面十三煞），才会…给我在朱雀门彻底摊牌、并让冯保‘恰好’出现的机会！我必须…赌！”

他抬起头，直视着李寻欢的眼睛，那眼神坦荡得近乎残酷：“我知道这很残忍。利用你父亲的儿子，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看着你蒙冤、受辱、濒死…但我别无选择！为了拔除严世贞这棵毒树，为了还大明一个清明，为了告慰你父亲和无数死难的忠魂…我只能如此！即便…为此背负你的怨恨，甚至…付出我的性命！”

李寻欢看着眼前这个青衫磊落、眼神坦荡却又充满疲惫与苍凉的男人。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黑暗，二十年的负重前行…为了父亲未竟的遗志，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他利用了自己，将自己置于死地，却又在最后关头救了自己，并亲手将严世贞推入了深渊。

恨吗？怨吗？

李寻欢心中五味杂陈。他该恨这个利用他的男人。但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却又都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为了摧毁那个害死父亲的元凶！他背负着比自己更沉重的枷锁，在黑暗中行走了二十年！

“那…阿飞呢？” 李寻欢的目光转向寒潭中那具冰封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龙啸云的目光也落在阿飞身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痛惜，有愧疚，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他…是个意外。” 龙啸云的声音低沉下来，“一个…让我始料不及，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意外。他的出现，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计划。他挡下我那一指…更是…”

龙啸云没有说下去，但李寻欢明白他的意思。阿飞的重伤垂死，是龙啸云计划外最大的代价，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就在这时！

“嗖！嗖！嗖！”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的断壁残垣后响起！

数点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淬毒暗器，如同索命的毒蛇，撕裂夜幕，带着凌厉的杀机，分别射向潭边的龙啸云、李寻欢，以及——寒潭中冰封的阿飞！

严世贞的报复，如同跗骨之蛆，竟在如此隐秘之地，如此快地追踪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