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还有声音。不是外界的声音，是身体里面的。血液像决堤的洪水在血管里咆哮奔涌，撞击着耳膜，轰隆隆一片。骨头缝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刮擦，又冷又疼。经脉被撑开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呻吟。
冷。刺骨的冷。像是被扔进了万丈冰窟的最底层，寒气不是从外侵入，而是从骨头缝里，从五脏六腑里往外冒，要把整个人从里到外冻成冰坨。
意识像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在那片冰冷的、狂暴的内部轰鸣声中，一点点挣扎着上浮。
眼皮重得像焊住了。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屋顶粗糙的木梁。鼻腔里充斥着冰冷地板灰尘的味道。
我还躺在地上。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只有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像电流一样一阵阵掠过四肢百骸。
那恐怖的、几乎要撑爆我的能量洪流似乎平息了一些，不再那么狂暴，但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像泛滥后的洪水，淤积在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冰冷，沉重，滞涩。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针扎似的疼痛。
喉咙里干得冒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没死？
念头刚起，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苏茹那绝不算温和的嗓音，像是隔着层厚布，模糊地传进来：
“……肯定是这儿！刚才那动静……虽然就一瞬，但绝对不对劲！像是……像是灵气炸了！”
“二师姐你小点声！”是沐晴带着哭腔的劝阻，“大师兄说了不让打扰……”
“不让打扰？再不出来看看，人死屋里头都没人知道！”苏茹的声音拔高，带着焦躁和不耐烦，“嘭嘭嘭！”她开始用力砸门，“小哑巴！开门！听见没有？没死就吱一声！”
门板被她砸得摇晃。每一声巨响都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想动，想发出点声音，哪怕只是喉咙里一点气音，但肌肉根本不听使唤，只有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你看！没反应！”苏茹的声音更急了，“铁牛！撞开！”
“哎！好！”铁牛瓮声瓮气地应道，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门口。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一个沉稳冰冷的声音斩了进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沸水，瞬间压住了一切嘈杂。
“住手。”
是石坚。
外面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苏茹不满地嘀咕了句什么，但没再砸门。铁牛的脚步声也停下了。
“大师兄，刚才……”沐晴小声地、飞快地解释着。
“我知道。”石坚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脚步声靠近门口，停住。他似乎就站在门外，沉默了片刻。
我能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穿透门板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外面也是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仿佛无比漫长的时间，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很低，只够门外那三人听见，但我却听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耳膜上：
“灵气反噬。他无事，自行调息即可。”
“反噬？”苏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就他那点刚引气的修为？能弄出刚才那动静？大师兄你……”
“苏茹。”石坚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师尊闭关前如何吩咐的？忘了？”
外面瞬间没了声音。连呼吸声都仿佛屏住了。
又过了几息，石坚的声音缓和了些，但依旧冰冷：“都回去。各司其职。此事，不得外传一字。”
“是……”沐晴和铁牛低声应道。
“哼！”苏茹重重哼了一声，脚步声愤愤地远去了。
铁牛和沐晴似乎也迟疑着离开了。
门外，只剩下石坚一个人。他没有走。我能感觉到他还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门口。
那种无所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并没有消失。
时间一点点流逝。身体里的冰冷和滞涩感缓慢地消退，像是洪水在慢慢渗入干涸的土地，但过程极其缓慢，痛苦并未减轻多少。我能动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碰触到地板，冰凉。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一个食盒被无声地放了进来，里面飘出米粥和草药的混合气味。然后，门又被轻轻带上。
是沐晴。
我没有去看那食盒。
夜幕降临，屋子里彻底黑了下来。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一点，在地上投下惨白的一道。
门外的石坚，始终没有离开。他甚至没有移动过，像扎了根。
夜更深了。山里的风变大，吹过屋檐和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身体里的痛苦终于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我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每动一下，骨头都像生锈一样咯吱作响，肌肉酸软无力。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服，粘在身上，更冷了。
目光落在墙角那两枚玉简上。一枚粗糙，一枚温润。
《引气诀》……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枚《缄默心经》……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触到那枚温润的玉简。一股极细微的、清凉宁静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竟然稍稍抚平了体内残余的一些躁动和不适。
拿起它，贴在额头。
没有复杂的行功路线，没有繁复的咒诀。只有两个古朴沉重、仿佛用无数规则凝聚而成的字符——“静”、“敛”。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导意识向内沉凝、收束一切外溢气息的独特韵律。
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一层保护性的茧。
我靠着墙，闭上眼睛，尝试着按照那韵律，引导体内那些淤积的、冰冷的、几乎要将我冻僵的残余能量。
意念微动。
这一次，没有狂暴的洪流。那些冰冷滞涩的能量，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开始向丹田深处沉淀，收敛。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不再横冲直撞。
身体内部的轰鸣声和撕裂感进一步减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的天色开始泛白。
我才缓缓睁开眼。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体内多了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潭水”，沉寂着，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却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约束着。
门外，那道守护了整整一夜的、沉稳冰冷的气息，终于动了。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他走了。
晨曦透过窗缝，照亮了屋子里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门口那个早已冷透的食盒。
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腿脚还在发软。
走到门口，拿起那个食盒。打开，里面是凉透的粥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端起粥，慢慢地喝了下去。又端起那碗药，闻了闻，极其苦涩，还带着几种说不出的怪异药味。仰头，一口气喝干。苦味从舌头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点暖意。
把空碗放回食盒，推开一条门缝，将食盒放在门外。
清冷的晨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和寒意。
我抬起头，望向云舟真人院落的方向，又望向昨天石坚离开的小路。
喉咙动了动。
那两个字，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默默地，关上了门。
将初升的朝阳，和门外那个空了的食盒，一起关在了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