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脚下,龙蛇汇聚。
距离“论道大会”尚有三日,整座城池却早已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酒肉的膻气混合着汗味、马粪味和若有若无的兵刃铁锈味,形成一种乱世独有的喧嚣气息。
李不凡三人下榻的“有朋客栈”,便是这喧嚣的缩影。
大堂里,南腔北调混杂在一起,粗瓷碗撞在木桌上的闷响,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还有压低了嗓门却依旧难掩兴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李不凡,或者说“李青”,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面前只放了一杯最便宜的粗茶,热气袅袅,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他就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顽石,任凭周遭暗流涌动,自岿然不动。
灵算,现在的“林算”,则抱着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旧算经,缩在李不凡身后,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变幻无穷的数字和符号。
而赵火儿,如今的“赵灵”,则像一条游鱼,在嘈杂的人群中穿梭。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眉眼间的英气让她在一众江湖客中也毫不逊色。她时而与人拼酒,时而豪爽地拍出几枚铜钱,不出半个时辰,便已和几桌人混得烂熟。
这便是李不凡的计划。
他负责观察与分析,是坐镇中军的“大脑”。
赵火儿负责打探与接触,是冲锋在前的“触角”。
两人一个沉静如水,一个炽烈如火,配合得天衣无缝。
“听说了没?枢密院武备司的陈大人亲自坐镇,这次‘武斗’,他老人家要亲自挑选好手,充入禁军!”一个刚猛大汉唾沫横飞,脸上满是向往。
“禁军算个屁!”邻桌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嗤笑一声,“能入‘怯薛卫’才是光宗耀祖!那可是只从蒙古、色目贵族子弟里挑的精锐,是陛下的贴身护卫!寻常人想都别想!”
李不凡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枢密院,元廷最高军事机构。武备司,应是其下属负责招揽和管理江湖高手的部门。而怯薛卫,则是只忠于皇帝的蒙古核心武装。伯颜此举,既有为国选材的阳谋,也有将天下武力纳入官方体系的野心。
此时,赵火儿端着一碗酒,大大咧咧地坐回桌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酒气道:“问清楚了,北边那桌穿灰袍的,是全真教的人。”
李不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几人面容肃穆,气度不凡,虽身处闹市,却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全真教?”李不凡心中微动。当年“至元焚经”,全真教亦是受害者,但似乎并未伤及根本。
“嗯,”赵火儿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听旁边人说,全真教现在分了两派。一派以长春宫为首,主张‘应召’,说白了就是投靠朝廷,帮着炼丹炼药,研究火器,换取道统传承。这次来的就是他们。”
“另一派呢?”李不凡问。
“另一派叫‘清修派’,都是些硬骨头,躲在终南山里,不奉元诏,不承认这新朝。应召派骂他们不识时务,清修派骂他们数典忘祖,两边快打出狗脑子了。”
李不凡了然。这与他的推测相符。任何一个庞大的组织,在改朝换代时,内部必然会产生分裂。全真教,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
赵火儿灌了口酒,又指了指另一边几个沉默不语的光头和尚:“那边,北少林的。一个个跟闷葫芦似的,问半天屁都放不出一个。不过听人说,他们只是表面臣服,暗地里没少给朝廷使绊子。这次来,估计也是想看看风向。”
“还有,”她抹了把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南边靠窗那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是南少林的。听说他们路子野得很,跟海外的倭人、高丽人都有勾结,偷偷往中原贩私盐、运兵器,胆子比天都大!”
李不凡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少林也分南北,一个隐忍,一个激进。这天下,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还有丐帮,更乱。”赵火儿像是倒豆子一般,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说出,“沿着运河,分成了‘污衣派’和‘净衣派’。污衣派还是老样子,要饭的。净衣派倒学聪明了,跟漕帮抢地盘,做起了船运生意,两派为了谁是正统,从南到北,打了不知多少年。”
这信息让李不凡想起了杭州的赵火儿和她的漕帮。看来,这大运河之上,处处都是利益的纷争。
“最邪门的,”赵火儿压低了声音,脸上多了一丝凝重,“是那群从蜀中来的人。他们自称唐门,人不多,但个个看人的眼神都跟毒蛇似的。听人说,南宋末年,唐门差点被蒙古大军灭门,活下来的都成了疯子,不练机关暗器,改玩毒药和火器了。谁惹了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唐门……
李不凡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份残缺的差分机结果——“玉出……,火炼金丹。”
火炼金丹,或许指的并非传统道家丹药,而是如火器、毒药这类“超凡材料”的炼制之法。这唐门,会不会与《鲁班书》中卷《万化质料》有关?
一时间,无数线索在李不凡脑中交汇、碰撞。
元廷官方、全真两派、少林南北、丐帮之争、唐门残支,还有那些夹缝求生的高丽剑客、西域商帮……一张错综复杂、龙蛇混杂的势力网,在他心中缓缓成型。
伯颜的“论道大会”,就像一块投入江中的巨石,将水面下的所有鱼鳖虾蟹,全都惊得现出了原形。
赵火儿看着李不凡陷入沉思,没有打扰他。她只是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打探来的这些零碎消息,在他那里,仿佛瞬间就变成了一幅完整的地图。这个男人,总能从一堆乱麻中,理出最清晰的脉络。
这种感觉,让她既安心,又有些说不清的遥远。
就在这时,一个话题,让整个嘈杂的大堂,都诡异地安静了片刻。
“要我说,这些门派争来斗去,都上不得台面。真正厉害的,是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陌客’。”说话的是一个独眼老者,声音沙哑,仿佛两片砂纸在摩擦。
“陌客?”有人不屑,“江湖传言罢了,谁见过?”
“我见过。”独眼老者缓缓道,“三十年前,我还是个趟子手,亲眼见过‘陌客’杀人。没有花哨的招式,就是一剑。只一剑,名满河北的‘追风刀’刘爷,就倒下了。后来我才知道,陌客有个规矩。”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独眼老者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才接着说:“‘一名换一命’。你要杀谁,光有钱不行,你得拿出另一个够分量的目标,交给陌客处置。他们像是在维持某种平衡,杀人,也像是在收割。而且,一次失手,永不追杀,只因那人‘命不该绝’。”
“嘶——”
大堂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这个传说,比任何门派都更让人不寒而栗。因为它代表着一种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纯粹的死亡交易。
“呵呵,陌客……”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笑声,从邻桌传来。
那是一个穿着锦衣的胖子,独自一人,喝着上好的女儿红。他头也没回,只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传说是传说,生意是生意。荆轲刺秦,也是拿樊於期的人头做的‘投名状’。这‘一名换一命’的买卖,自古就有,有什么稀奇?”
这胖子的话,让众人一愣。
赵火儿的脸色也变了,她想起了在运河上遭遇的那次刺杀。干净利落,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不留任何痕迹。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不凡。
李不凡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他想起了栖云观的血海深仇,想起了师父和师兄弟们的惨死。他一直以为,那是伯颜麾下元军的屠戮。
可现在,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伯颜位高权重,要灭一个小小的道观,需要动用军队吗?会不会……他也只是那个“雇主”?他付出的“另一条命”,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