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村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暖意，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我坐在老槐树下的石磨盘上，看着阿土和几个小崽子追着那只秃毛土狗满院子跑，扬起的尘土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来到这里，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日子像村口那架老水车，吱吱呀呀，缓慢而重复。清晨跟着村里的妇人去溪边浣衣，晌午帮着灶房择菜烧火，下午偶尔去后山捡些柴火，或是坐在这里，看孩子们嬉闹。

脖颈上的疤痕早已褪成一道浅白色的细线，藏在衣领下，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只是每到阴雨天，或是夜深人静时，那皮肉之下仍会隐隐透出一种冰冷的幻痛，提醒着我那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去。

体内的力量空空荡荡，诅咒也沉寂得如同死火山。现在的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跑几步就喘，被阿土他们笑话是“风吹就倒的林姐姐”。

挺好。

真的挺好。

“林哥哥！林哥哥！”阿土顶着一头乱草似的头发，脸蛋红扑扑地跑过来，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个什么东西，“你看！石牙送我的！”

那是一只草编的蚱蜢，歪歪扭扭，几条腿长短不一，却透着稚嫩的认真。

我接过，笑了笑，学着村里人的口吻：“石牙手还挺巧。”

阿土嘿嘿傻笑，又一阵风似的跑回去继续疯玩。

我捏着那只草蚱蜢，指腹感受着粗糙的草茎纹理。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石磨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有时仍会恍惚。

仿佛一抬头，还能看到那片永恒运转的冰冷星穹，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注视和檀香气味。

然后，孩童清脆的笑声会把我拉回来。

拉回这片充满泥土气息、炊烟味道和生老病死的……人间。

“阿林，发什么呆呢？”王婆婆挎着篮子走过来，里面是刚摘的、还带着露水的青菜，“晚上蒸菜馍馍，来家里吃？”

我回过神来，将草蚱蜢小心放在磨盘上，起身接过她沉甸甸的篮子：“好，我帮您洗菜。”

日子就是这样，琐碎，真实，一点点磨平灵魂里那些尖锐的棱角和惊悸的噩梦。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个货郎的到来。

他不是第一次来黑石村，但这次不一样。他显得很兴奋，甚至有些紧张，货担一放下，就迫不及待地围了一群好奇的村民。

“出大事了！天大的事！”他唾沫横飞，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知道吗？天裂了！”

村民们哄笑起来：“张货郎，你又喝多了吧？天好好儿的，裂什么裂？”

“真的！不骗你们！”货郎急得跺脚，指着北边的天空，“就在那边！极北之地再往北！好多人都看到了！天上……天上破了好大一个黑洞！里面闪着吓人的光！还有……还有怪声音！像打雷，又像……像什么东西碎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听说啊，京城里的皇帝老爷都吓坏了！连夜请国师祭天呢！”货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还有更邪门的！有人说，看到黑洞里有……有船的影子！一艘巨大无比、黑漆漆的、闪着星光的怪船！就卡在那裂口里，好像……好像想挤进来，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动弹不得！”

“胡说八道！”村长敲着烟袋锅子呵斥，“哪来的怪船！定是你们看花了眼！”

“真的！千真万确！”货郎急赤白脸地辩解，“不止一个人看到！那船邪门得很！周围还绕着好多……好多金色的符文锁链！噼里啪啦地响，像是在打架！而且啊……”

他声音抖了一下，带着真实的恐惧：“而且那黑洞附近，好几个村子都遭了殃！不是地动就是山火，邪风刮得人都站不住！听说……还死了人呢！”

村民们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敬畏和恐惧。对于天威，他们有着本能的惧怕。

我的血液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黑色的怪船……星光的……卡在时空裂缝……金色的符文锁链……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我记忆最深处的锁孔！

是他！

是“虚无之舟”！

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个世界的坐标？而且还试图强行突破世界壁垒？！

那金色的符文锁链……是这个世界的自我保护机制？还是……其他什么存在在阻止他？

他受伤了？被困住了？

所以……那些地动山火……是两股可怕力量碰撞的余波？

“啧，”王婆婆挎紧了我的胳膊，低声嘟囔，“听着就吓人……可千万别波及到咱们这儿来……阿弥陀佛……”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傍晚，我在王婆婆家吃了菜馍馍，味道很好，我却食不知味。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我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月光从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惨白。

黑暗中，我仿佛又能听到那低沉的能量嗡鸣，感受到那冷冽的檀香气息。

他来了。

他真的找来了。

虽然似乎遇到了麻烦，但他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缓缓收紧。

自由的日子……到头了吗？

我该怎么办？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稍微结实一点的笼子。

还是……留下来？祈祷这个世界的壁垒足够坚固，祈祷那金色的符文锁链能永远困住他？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恐惧像潮水般一阵阵涌上。

我蜷缩在门后，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北边的“天裂”和灾祸。货郎带来的消息像插了翅膀，越传越玄乎。

我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生活，浣衣，做饭，捡柴。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道北风吹来，我都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每一个夜晚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就像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又过了几日，一个陌生的游方郎中来到了村里。

他看起来很年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过分，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在村口摆了摊，免费给村民看诊，医术似乎颇为了得，几贴草药下去，连村长多年的老寒腿都舒服了不少。

村民们很快接纳了他。

他有时会状似无意地和人闲聊，问起村里的情况，问起附近的山川地理，也问起……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的、特别的人出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我时，那清亮的眼里没有任何异常，就像看任何一个普通人。

是我想多了吗？

这天傍晚，我抱着一捆柴火从后山回来，远远看到那年轻郎中正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手里把玩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夕阳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我低下头，想绕开他。

“公子留步。”他却主动开口，声音温和清朗。

我顿住脚步，警惕地看向他。

他笑了笑，从石头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粗纸包着的东西。

“山里蚊虫多，这个拿着，晚上点在屋里，能安神驱虫。”他语气自然，像只是随手赠予。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他也不尴尬，自顾自地将小纸包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对了，公子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古老的遗迹？或者传说比较奇特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不是普通的游方郎中！

他在找什么？是在找这个世界的薄弱点？还是在找……我？

我用力摇头，声音干涩：“不知道……我没听说过。”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抱起柴火就想走。

“北边不太平。”他在我身后忽然又说，语气依旧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有些东西，不是挤进来了就能如愿的。卡在门缝里，进退两难，反而更难受，你说是不是？”

我的背影彻底僵住。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什么！

他是在暗示我，“虚无之舟”被卡住了？他是在警告我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我不敢回头，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溪边。

那个小纸包，我最终没敢去拿。

夜里，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不再是冰冷的星穹和项圈，而是巨大的、黑色的船首，强行挤破裂开的天空，金色的锁链寸寸崩断，那双疯狂的黑眸，穿透一切阻碍，死死地锁定了我……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就在这时——

窗外，极远处的北方夜空，猛地亮起一道极其刺眼的、近乎撕裂天幕的幽蓝光芒！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光芒的质感……我死都不会认错！

是“舟”的能量！是他在强行冲击壁垒！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令人魂灵战栗的恐怖威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遥遥传来！

虽然经过无数距离和世界壁垒的削弱，依旧让我瞬间如坠冰窖，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他……他又在尝试！

但那股威压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就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骤然中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古老、更沉凝、带着浩然正气的金色光芒，在北方天际隐隐一闪，随即隐没。

一切重归寂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剧烈的心跳和冰冷的四肢告诉我，那不是梦。

我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死死盯着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

什么都没有。

只有稀疏的星子和偶尔掠过的云层。

他失败了？

又被那金色的力量压制了回去？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其细微的……失落？

不。

不是失落。

我立刻掐灭了这荒谬的念头。

是庆幸。

对，是庆幸。

我抱紧自己冰冷的双臂，将脸埋进膝盖里。

就这样吧。

蔺邪。

你就永远……

卡在那门缝里吧。

第二天，溪边那块石头上，那个小纸包不见了。

那个游方郎中，也如同晨雾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石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他从未来过。

只有北边“天裂”的传说，还在村民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继续流传着，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怪谈。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我依旧浣衣，做饭，捡柴，看着孩子们玩耍。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那只早已干枯变形的草蚱蜢，放在掌心，久久地看着。

阳光好的时候，我会多晒一会儿。

王婆婆说，我比以前更安静了，但也似乎……更踏实了。

我想，是的。

惊涛骇浪似乎暂时退去，余波缓缓平息。

虽然不知道那卡在门缝里的阴影何时会再次涌动。

但至少此刻。

阳光温暖。

糖霜很甜。

（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