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每一缕都带着铁锈与绝望的气息。
谢砚臣的身影在高台上如同一尊铁铸的神像,冰冷而无情,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沈撷英连同她身处的铁笼一同焚烧殆尽。
然而,那鼎心裂纹中悄然探出的一寸银芽,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用律法与权势构筑的坚固壁垒。
天律已改。
这四个字无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比方才的震天轰鸣更加令人心悸。
谢砚臣踉跄后退,脚跟撞在高台边缘,险些摔落。
他死死盯着那截新生的、不应存于世的银芽,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怪物。
他一生信奉的、用以裁决众生的《大胤律》,此刻在他脚边散落一地,竹简上的墨字,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在他眼中扭曲、嘲讽。
“不……”他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嘶吼,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妖术!这全是妖术!”
他猛地伸手入袖,掏出那份他亲手誊抄、篡改,并加盖了玉玺的“遗诏副本”。
他想将它高高举起,向世人证明这才是真正的皇权,真正的法统。
可当他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冰绡时,一股灼热的痛感传来。
他惊恐地低头,只见那冰绡之上,本该力透纸背的墨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洇开,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用清水冲刷。
他亲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融,化作一团团污浊的墨渍,控诉着他的弥天大罪。
“不!!”他状若疯癫,试图用手掌去擦拭,去挽留那些正在消失的罪证,可墨迹沾染了他满手,将他的掌纹都染得漆黑,唯独那份诏书,正迅速变得空白、纯净,仿佛从未被玷污过。
沈撷英立于升腾的茶烟之中,烟雾缭绕着她的身形,却遮不住她那双清冽如寒星的眼眸。
她看着谢砚臣的崩溃,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彻骨的悲凉。
她胜了,却也失去了更多。
母亲最后的笑容,那份她本该珍藏一生的温暖,已经从她的记忆里被硬生生剜去。
那铃声的余音似乎还在脑海中回响,每一次震动,都带走一片珍贵的回忆。
她抬起流血的手掌,血珠顺着指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溅开一朵小小的、凄然的血花。
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死寂地牢中的每一个人耳中:“谢砚臣,你错了。我用的不是妖术,是‘理’。先帝以茶兴国,茶中有万民生计,有社稷根本,这便是天理。你为一己私欲,废弃十策,罔顾民生,便是逆天。天理不容,故而鼎中银芽生,你手中罪证灭。”
她的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
百官们早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此刻他们看着高台上失魂落魄的谢砚臣,再看看笼中那个衣衫染血却脊梁挺直的女子,恐惧、敬畏、迟疑、动摇……各种念头在他们心中翻滚。
他们信奉了一辈子的律法,被一个女子用一杯血茶彻底颠覆,这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认知轰然倒塌。
那个一直躲在谢砚臣身后的崔九章,此刻早已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
他手中的那份伪造卷宗,现在看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悄悄地后退,想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远离这场风暴的中心。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澹动了。
他率领的茶兵甲胄分明,手持长剑,一步步走下宫门台阶,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他们没有靠近高台,也没有去解救沈撷英,而是分列两侧,封锁了诏狱司地牢的所有出口,将所有官员都困在了这真相昭然之地。
萧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沈撷英身上,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信任。
他沉声开口,声音如金石相击:“诸位大人都看到了。先帝遗诏,天理昭彰。孰真孰假,已无需多言。”
他的话音刚落,谢砚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锁住萧澹,仿佛一头濒死的困兽。
“萧澹!你敢带兵闯宫,你是要谋逆吗?!”
萧澹面不改色,手中长剑一横:“我只奉陛下口谕,前来见证‘心炉验契’。如今契约已验,真相大白。”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全场,最后停在沈撷英脸上那道未干的泪痕上,声音沉了下去,“至于谁在谋逆,天知,地知,先帝在天之灵知,新帝……也很快就会知晓。”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新帝。
对,还有新帝。
这场由先帝遗诏引发的惊天动荡,最终的裁决者,是金銮殿上那位刚刚登基的年轻天子。
谢砚臣身体一僵,眼中的疯狂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绝望的清明。
他明白了,从萧澹带着茶兵出现的那一刻起,这就不仅仅是他和沈撷英之间的对决,而是两股政治势力的正面交锋。
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败在了这看似虚无缥缈的“天理”之下。
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不再看沈撷英,也不再看那株刺眼的银芽。
他的目光穿过地牢的黑暗,望向了宫城的方向,望向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太和殿。
地牢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风从破开的穹顶灌入,吹动了那袅袅不散的茶烟。
烟雾翻滚着,最后凝聚成一片薄如蝉翼的冰绡之影,上面血字与墨迹交织,正是那份《茶政十策》的完整形态。
它无声地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淡淡的冷香,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万籁俱寂中,宫城深处,一声悠远而绵长的钟鸣,穿透了层层宫墙,清晰地传了进来。
那不是丧钟,亦非警钟,而是朝会召集百官的景阳钟。
钟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