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翻飞如漫天冬雪,落在沈撷英玄色的衣袂上,却瞬间被她周身的寒意冻结。
她立于诏狱司的残垣之上,脚下是烧成焦炭的梁木和尚未冷却的余温。
风中裹挟着纸张燃烧后的独特气息,呛人欲呕。
她伸出右手,指尖凝着一滴殷红的血珠,稳稳地滴入掌心那只小巧的白瓷茶盏。
盏中盛着半盏冷透的“冷香雪”,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茶。
血珠沉入茶汤,如墨入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却又迅速沉寂下去。
茶水依然清澈,映不出半分光景。
她缓缓闭上眼,任由那熟悉的刺痛感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记忆深处,母亲温柔的声音支离破碎,像是被摔碎的瓷器,只拼凑出最后一句含糊的叮嘱:“……开一线天。”
一线天……何为一线天?
沈撷英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燃着不屈的烈焰。
她咬破舌尖,更浓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能撼动这片废墟:“心炉未灭,我命尚燃!”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脚下的大地竟发出了轻微的震颤。
一道道细微的裂隙从焦土中蔓延开来,丝丝缕缕的微光自地底深处渗出,仿佛沉睡的龙脉被唤醒。
这一次,盏中那缕始终不肯升腾的茶烟,终于化作一条蜿蜒的细线,盘旋而上。
烟气在空中凝结,并未化作母亲的容颜,而是幻化出一只苍劲有力的手。
那手握着朱笔,于虚空中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力透纸背,带着君临天下的威仪——茶政十策。
是先帝的手!是先帝御笔亲批的遗诏!
沈撷英瞳孔骤缩,火光映在她眼中,跳动着燎原的希望。
这不是什么江湖幻术,更不是什么鬼神之说。
这是沈家血脉与天地茶脉的共鸣,是尘封的天命,终于找到了归位之路!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小吏连滚带爬地冲入废墟,高声通报:“沈司使!宫中来人,新帝召见,并赐下御茶‘雪顶含翠’一盏,请您即刻领旨谢恩!”
御茶?
这个时候?
沈撷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她走下残垣,回到尚算完好的后堂,命侍女茯苓将那被锦缎层层包裹的御赐茶饼拆封。
茯苓小心翼翼地揭开最后一层明黄丝绸,一枚碧绿通透、压制得极为精美的茶饼露了出来。
但在沈撷英眼中,那茶饼中心,却藏着一片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比蝉翼更薄的冰绡残片。
那是她沈家独有的秘术,以血为引,可将影像封存于冰绡之内,再以特殊手法融入茶饼,遇沸水则现。
他们竟想用她的火,来烧她的路!
沈撷英指尖轻轻抚过茶饼表面,一丝鲜血从指腹渗出,悄无声息地沁入茶饼的纹路之中。
“他们以为,抓住了我的软肋,却不知,这也正是我的利刃。”
一直侍立在侧的另一名侍女白露,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
她同样伸出手指,在茶饼另一侧一划,用自己的血,将沈撷英刚刚以心念观想出的“茶政十策”最后一行策文,补全织入了另一块早已备好的茶纹锦帕之中。
那手法,与沈撷英如出一辙。
沈撷英接过锦帕,熟练地将其卷入一柄竹制的茶筅手柄内,而后将茶筅递给白露,声音压得极低:“带它进宫,走马帮的暗道,务必在三更之前,换掉御茶房里备好的那一把。”
白露重重点头,接过茶筅,转身便融入了夜色。
三更时分,皇宫,御茶房。
新帝赵宸端坐于上,面前的紫砂壶中,泉水已沸,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
他有些心神不宁地看着内侍将那枚“雪顶含翠”投入白玉盏中,滚水冲入,茶香四溢。
然而,升腾起来的茶烟却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化作沈撷英勾结外党、私藏兵甲的“罪证”。
那烟气在空中扭曲、汇聚,竟赫然凝成了先帝庄严肃穆的影像!
“茶利,国之血脉,当引归民手,休养生息!”先帝的虚影声如洪钟,响彻整个御茶房,“新政十策,税不过三,与民分利。凡有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者,以叛国论处!”
“父皇!”新帝赵宸骇然后退,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坠地,摔得粉碎。
那声音,不像是幻术,倒像是九泉之下的警告,让他遍体生寒。
“妖女!竟敢以幻术秽乱宫闱!”一声怒喝炸响,谢砚臣一身绯色官袍,手持一卷竹简,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失态的新帝,而是将那卷竹简重重掷于地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大胤律》在此!女子干政,干预朝纲,按律当斩!陛下,请下旨!”
殿内百官早已闻声赶来,此刻见状,无不跪伏于地,噤若寒蝉,无人敢为沈撷英说半个字。
与此同时,茶引司的高台上,沈撷英遥遥望见皇宫方向升起一股黑烟,那是计划成功的信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便是天下人眼中的“茶妖”了。
果不其然,谢砚臣亲率的礼律司兵卒已经将茶引司围得水泄不通,铁链拖地的声音在寂静的长街上,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步步逼近。
她没有退。
她转身,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残破手记,再一次,以血为墨,点入一盏新沏的清茶之中。
茶烟袅袅,这一次,浮现的不再是治国之策,而是一段深藏心底、从未示人的记忆。
画面里,年幼的她伏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学写自己的名字,母亲就站在她身后,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撷英,记住,‘茶’字从艹,人亦如草芥,卑微渺小。但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难当。
她知道,这段承载着母亲最后温柔的记忆,在被她用秘术唤出的这一刻,便将从她的脑海中永远剥离,再也无法忆起。
这是她付出的代价。
那茶烟并未消散,反而凝成一缕若有若无的金线,无视高墙阻隔,径直射向诏狱司的方向。
早已化为废墟的诏狱司深处,一间密室的门被推开。
脸上带着伤疤的檀娘盘膝而坐,指尖轻轻拨动一枚小巧的铜铃,铃声无声,却引着那缕金线穿过层层牢门,飘入最底层的囚牢之中。
囚牢里,数十名被废黜的诏狱司旧部同时抬起头,看到空中那熟悉的画面,听到那句“人亦如草,但可燎原”的教诲,一个个须发皆张的汉子,竟泪流满面。
“烧!把她所有的文书、藏书,全都给我烧了!”谢砚臣见沈撷英竟还有后手,已是暴怒至极,“我倒要看看,没了这些纸,她还拿什么燎原!”
一声令下,火把被扔进了茶引司的藏书阁,烈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得通红。
沈撷英立于熊熊烈火之前,火光勾勒出她决绝的侧影。
她不退反笑,笑声清越,带着一丝悲壮的快意:“谢砚臣,你们烧得了纸,却烧不了这根植于人心的信念。”
就在此刻,又一名宫中禁卫策马狂奔而来,翻身下马,高举圣旨,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有旨!茶妖沈氏妖言惑众,罪证确凿!但为查明先帝遗诏真伪,以正视听,即刻……重启诏狱司,彻查此案!”
谢砚臣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沈撷英缓缓抬起眼眸,越过眼前的大火,望向远处夜色中巍峨的春山轮廓。
她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
火种,已经成功送入宫中了。
接下来,只需等待一场足以将整个棋盘都点燃的风暴。
而她自己,将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是那枚心甘情愿被投入风眼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