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一片死寂。
新帝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汗水,他紧紧攥着那份由冰绡制成的诏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份诏书轻如蝉翼,此刻却重若万钧。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百官心中无尽的涟漪:“茶政十策,即日……颁行天下。”
话音落定,一道身影轰然跪倒。
是谢砚臣。
这位执掌大理寺三十年,被誉为国朝律法化身的老人,此刻却狼狈不堪。
他头顶的官帽歪斜,一辈子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须沾染了金殿的尘埃,手中那卷他视若生命的竹简律法,“啪”的一声脆响,竟被他自己生生捏断。
断裂的竹片刺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浑浊的双眼失神地望着殿顶的蟠龙,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迷茫:“我守了一辈子律……为何……为何到头来,我竟成了罪人?”
他的律法,让百万茶户流离失所,让边关茶路断绝,让国库空虚,让朝堂腐败。
他以为自己在维护秩序,却亲手为这个天下打造了一座最坚固的牢笼。
就在这时,一抹素色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
沈撷英垂眸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本边缘已经残破,书页泛黄的册子,轻轻放入了谢砚臣摊开的、鲜血淋漓的掌心。
那是她母亲的手稿。
“谢大人,”她的声音清冷如月光,“你守的,从来都不是大周的律法,而是三十年前,那个叫韩子衡的人留在你心中的影子。他用严苛的律条构建了一个他理想中的秩序,而你,成了他最忠诚的看守者。如今,他欠下的债,你守着的笼,都该还给这天下了。”
韩子衡!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谢砚臣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沈撷英,眼中是全然的震惊与溃败。
是了,他一生的执着,他对律法近乎偏执的信奉,其源头,正是那个三十年前惊才绝艳,却也同样冷酷无情的挚友。
他守的不是法,是故人的遗念,是一个早已被证明是错误的幻梦。
真相如刀,剖开了他坚守一生的信念。
老泪,终于决堤,纵横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没有再辩解一个字。
对着金殿之上龙椅的方向,他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第一个头,为君王。
第二个头,为天下。
第三个头,为自己坚守了一生的荒唐。
而后,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谢砚臣颤抖着手,自行解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绯色官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身前。
他,一个旧时代的象征,就此落幕。
三日后,川陕茶山。
春雨初歇,漫山遍野的茶树被洗得翠绿欲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新茶的芬芳。
在万亩茶田的最高处,一块巨大的青石碑被竖立起来。
沈撷英站在碑前,亲手为石碑描上最后一笔朱砂。
石碑上,刻着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引茶归民,税不过三。”
这是“茶政十策”的核心,是她用一场豪赌换来的结果。
在她身后,小满带着上千名穿着统一青布短衫的茶童,整齐列队。
他们手中不再是采茶的竹篓,而是点茶用的茶筅。
随着小满一声令下,千名茶童高举茶筅,齐声诵读碑文,稚嫩而坚定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山谷间回荡。
沈撷英打开最后一个锦囊,将其中晶莹如雪的“冷香雪”茶末,悉数撒入碑前的土地。
做完这一切,她拔出腰间的短匕,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鲜血滴落,渗入混着茶末的泥土。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缕茶烟自碑底袅袅升起,那烟气与寻常不同,带着奇异的香气,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一幅流动的画面:官道上,成千上万的茶户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在看到那块“茶民碑”时,齐齐跪倒,朝着石碑的方向,朝着她的方向,叩首跪拜,口中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
“沈撷英!”
“沈菩萨!”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跨越了时空,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就在这一刻,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刺入她的脑海深处。
她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忘了。
她忘了父亲第一次教她点茶时,那双宽厚的手掌握着她的手时,是怎样的温度。
那段温暖的,属于她自己的记忆,就此被抽离,化作了眼前十万茶户得以新生的代价。
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
萧澹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他刚从军营赶来,一身玄色甲胄还未卸下,风尘仆仆,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深沉。
“你每动用一次‘心炉’,就会舍弃一段过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沈撷英靠着他,缓缓站稳,苍白的脸上却绽开一抹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决绝。
“可我记住了更重要的东西。”她轻声说,“我记住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我记住了他们……还活着。”
萧澹沉默地握住她受伤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那道伤口,任由她的血,染红自己的生命线。
他抬头望向那道渐渐消散的茶烟,那烟气最终既没有变成象征罪业的墨黑,也没有化作代表功德的亮银,而是变得纯粹透明,仿佛融入了空气之中。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地底深处,那名为“鼎心”的所在,无数代表着茶户命运的碎茶铃不再哀鸣,一株株象征新生的银色茶芽,正破开旧土,缠绕着它们,迎风而立。
天律已死,人间有情。
当夜,京城。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司,被连夜摘下了牌匾。
取而代之的,是“茶引司”的牌子。
这里不再是审讯犯官的恐怖牢笼,而是整个大周茶政运转的中枢。
而沈撷英,被新帝亲封为茶引司首任“首判”,总领天下茶事。
烛火通明的公房内,她提起狼毫,在一张崭新的律法文书上,写下了第一条新律。
“凡以茶害民者,不论官爵,皆以叛国论处。”
墨迹未干,字字如刀。
茯苓捧着刚刚制好的首判大印,走上前来,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小姐……您做到了。您终于成了那个……执棋的人。”
沈撷英放下笔,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远处沉沉的春山夜色,轻轻摇头:“不,我不是执棋的人。”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力量,“我成了那个……点火的人。”
话音刚落,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切:“大人!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西夏残部集结,正沿茶马古道大举进犯,他们……他们四处放火,欲焚毁千里茶道,断我朝西境粮路!”
沈撷英缓缓起身,眼中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她解下身上的文官袍,利落地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轻甲,顺手拿起桌上那支曾用来点茶的紫竹茶筅,横握在手,竟如一柄短剑。
萧澹早已等在门外,一身雪亮的银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宛如天神。
沈撷英一步步走出衙门,与他并肩而立。
她望向西北方向,那里仿佛有火光冲天。
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萧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在点火。”
随即,她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清冷的声音划破夜空,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传遍了整个院落:
“是我们,去烧了这腐朽的旧天下!”
她话音落定,身后,千名早已整装待发的茶兵齐刷刷地单膝跪地,他们手中高举的不再是农具,而是统一制式的茶筅长戟,在月色下汇成一片森然的刀林。
春山之外,那颗由沈撷英亲手点燃的火种,已成燎原之势。
只是,燎原之火虽烈,却也最易失控。
真正的战争,从不只在刀光剑影的沙场。
沈撷英勒住马缰,目光穿透夜色,心中一个更为隐秘、也更为凶险的计划已然成型。
这燎原之火,需要一道能引导它方向的狂风,而她,必须在兵锋相接之前,先将这阵风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