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夜风带着茉莉的残香,吹动着桑皮纸的边缘。
沈撷英纤长的指尖在茶汤里蘸了又蘸,那由记忆提炼而成的无形之墨,在她笔下迅速流淌,化作一行行隐秘的字迹。
她不敢有丝毫迟疑,每一次落笔,都像从魂魄中剥离出一缕微光,眼前的景象会恍惚一瞬,随即又被更强大的意志强行拉回。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她轻轻吹了口气,茶汤的湿痕迅速蒸发,字迹随之隐去,桑皮纸恢复了原有的泛黄模样,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三声沉稳而急促的叩击声,是剑鞘与石板的碰撞。
这是裴铮的信号——搜查的人,已经近在眼前。
她几乎没有思考,立刻将那张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自己记忆的桑皮纸,熟练地塞进一只早已备好的、由茯苓亲手缝制的紧压茶团中。
那茶团外紧内松,专为藏匿密信所制。
她凑到墙角,对着茶团低语,像是在嘱托,又像是在告别:“明日午时,老把头渡口接应。”话音未落,手腕一抖,茶团便悄无声息地滚落进墙角的枯井,消失在黑暗里。
她刚刚直起身,院门便被轰然撞开。
一群身着玄衣的诏狱司番子如狼似虎地涌入,为首的搜查官眼神阴鸷,二话不说便下令翻箱倒柜。
木屑与布帛齐飞,整个偏院瞬间一片狼藉。
有人端走了她刚刚书写用过的茉莉茶汤,送到搜查官面前。
搜查官用银针探了探,又亲自闻了闻,除了清雅的茶香,并无任何毒物或异样。
他冷笑一声,带着一丝未能得手的恼怒,挥手带人退去。
门被重新关上,沈撷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
直到此刻,那股因过度消耗心神而引发的苦涩才从喉间猛地泛起,让她忍不住干呕。
这不是茶的苦,是记忆被抽空的苦。
这是第七次了,为了传递这至关重要的《茶政十策》,她已经献祭了七段记忆。
她还能清晰地记起父亲教她品茶时的每一个细节,却已想不起母亲生辰是哪一天。
三更时分,月色被乌云遮蔽。
城南的一座破庙里,一个身影借着佛前一豆残灯的光,将一捧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向手中的桑皮纸。
小满屏住呼吸,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在水汽蒸腾中一点点浮现:“引归民手,税不过三——传江南,刻碑前。”这十二个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
他不敢耽搁,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温热的鲜血在纸的背面迅速画下一个只有他们内部人才能看懂的茶铃暗记。
做完这一切,他将密信恭敬地递给角落里一个盘膝而坐的盲眼老人。
鹤翁没有睁眼,干枯的手指却异常敏锐地抚过纸张的边角,甚至在那浮现的字迹上轻轻滑过。
他鼻翼微动,沙哑地开口:“这字里,有‘冷香雪’的韵味。丫头又在用自己的魂魄喂养这燎原之火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随即,他将纸小心翼翼地卷好,塞进一截细小的竹筒,再将竹筒藏入一只装满了廉价茶团的竹篮底部。
庙外,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茶童早已列队等候。
他们接过各自的竹篮,没有半句言语,像一道道春日解冻的溪流汇入山涧,无声无息地融入京城沉睡的街巷,流向四面八方。
诏狱司高台之上,谢砚臣将手中的火把狠狠掷入火盆,盆中是刚刚从城西三处被捣毁的私学茶塾里搜出的书册纸张。
熊熊火焰映照着他扭曲而愤怒的脸庞,焦黑的纸灰漫天飞舞。
他一拳砸在案台上,青筋暴起:“私学不除,民智如疫!这帮贱民,给了他们一碗饭吃,他们就想识字,识了字,就想问为什么!必须从根源上掐断!”
一名亲信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禀报:“大人,城西三处茶塾已尽数焚毁,抓获的识字学童共七十二人,都已押入大牢。”
“烧干净。”谢砚臣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话音未落,一名传令官手持火漆密报,跌跌撞撞地冲上高台,声音嘶哑:“大人!八百里加急!江南急报!”
谢砚臣猛地睁开眼,一把夺过密报。
展开信纸的瞬间,他脸上的暴虐与得意凝固了。
信上说,江南数个产茶大县的茶户,竟聚众逾千人,人手一份《茶政十策》的抄本,高呼“还茶于民,税不过三”,并已经在江岸边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将十策内容公然刻了上去。
谢砚臣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如同野兽的咆哮,“这绝对不可能……他们根本不识字!”
同一片夜色下,沈撷英的偏院里却亮着一盏温暖的油灯。
她正握着一个盲眼小童的手,引着那只因常年乞讨而布满伤痕的小手,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一个“茶”字。
草字头,人,木。
她教得耐心,孩子学得认真。
忽然,那孩子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天真地笑了起来:“先生,你写的这个‘茶’字,和我娘死前在地上画的一模一样。她说,我们是茶的子孙,不能忘了这个字。”
沈撷英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猛地一击,指尖瞬间僵住,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那一夜,她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父亲在漫天飞舞的雪中,用滚水冲泡着一杯“冷香雪”,他没有看她,只是低声呢喃:“撷英,记住,一芽一叶,皆有魂。”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去摸脸颊,枕上却干涸一片,没有泪。
她已经忘了父亲那时的声音,只剩下这句冰冷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
窗外,一道五彩斑斓的茶烟从城中不知名的角落悄然升起,在夜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一只羽翼绚烂的飞鸟,义无反顾地掠过高耸的宫墙,向着江南的方向疾飞而去。
次日清晨,一个打扮成药贩的女子敲开了偏院的门。
柳知雪进屋后,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几颗饱满的、泛着银光的雪岭茶种。
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撷英姐,萧将军让我传话,边关已布下‘茶兵’三百,都是以茶为生的好手,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策应。”
沈撷英接过那几颗沉甸甸的茶种,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她望向窗外,只见又一道茶烟升起,这一次,它没有飞远,而是笔直向上,在诏狱司那森然的建筑上空,化作一盏明亮的灯笼,久久不散。
灯影摇曳,照亮了整个京城的阴霾。
她唇边泛起一抹清冷的笑意,轻声自语,仿佛在对那个高台之上的敌人宣告:“谢砚臣,你烧得掉纸,却烧不掉这星星之火。”
无人看见,那灯笼的光影投射下来,恰好落在裴铮腰间的剑鞘上,映出了三道崭新而深刻的划痕。
这意味着,诏狱司通往外界的三道关键门禁,已尽在掌握。
茶烟凝成的灯笼,终究在深夜的寒风中明灭不定,最后逸散于无形。
一场异样的寂静笼罩了京城,白日里搜捕的喧嚣与暗夜里涌动的反抗,仿佛都在此刻按下了暂停,双方都在屏息等待着对手的下一步。
忽然,一滴冰冷的雨水,重重地砸在皇城根的石板路上,溅起一小朵尘埃。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究是以一种悄无声息的姿态,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