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夜”叫得低沉沙哑,带着岁月磋磨后的粗粝感,却又奇异地穿透暮色,精准地落入离夜耳中。
离夜 silent 抬眸,看向茶肆门口那佝偻的身影。宽大的斗篷和压低的帽檐将来人遮得严实,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复杂难辨。
三年不见?
是谁?
他 silent 起身,并未回应,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老掌柜不知何时已彻底“睡熟”,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对这诡异的来客视若无睹。
那佝偻的身影拄着竹杖,缓缓踱入茶肆,在离夜对面坐下。竹杖点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伸出枯瘦的手,提起桌上那壶冷透的茶,给自己倒了一碗,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只是寻常茶客。
“怎么?”见离夜依旧沉默,他沙哑地笑了笑,帽檐下的目光似乎带着些许揶揄,“换了身皮囊,连故人都不敢认了?”
离夜 silent 看着他端起茶碗的手,那只手虽然枯瘦,指节却异常粗大,布满老茧,尤其是虎口处,那是长年握持某种特定兵器留下的痕迹。
一个模糊的轮廓骤然划过离夜的脑海,与眼前之人缓缓重合。
他瞳孔微不可查地缩紧,声音干涩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穆老?”
穆老。东宫影卫营中资格最老、负责训导新人的教头之一,一手破风刀法出神入化,却在癸酉年东宫变故前半年,因旧伤复发悄然离去,据说是回乡养老去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呵……难得还有人记得我这把老骨头。”穆老放下茶碗,帽檐又压低了些,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沟壑纵横的下颌和干瘪的嘴唇,“看来还没被那些富贵迷花了眼,忘了根本。”
离夜心中波澜骤起,无数疑问涌上喉头:“您……怎么会在此地?东宫事后……”
“东宫?”穆老打断他,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带着刻骨的嘲讽,“哪还有什么东宫?早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不剩了!”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显苍凉:“至于我?一个本该埋进土里的老废物,侥幸多喘几年气罢了。倒是你……”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离夜全身,最终落在他空无一物的手腕处(“囚鸾”已解)和那双恢复神采的眸子。
“看来,‘囚鸾’已开。”穆老缓缓道,语气并非疑问,而是陈述,“他终究……还是把它给了你。”
离夜心中巨震:“您知道‘囚鸾’?您知道……萧执?”
穆老 silent 片刻,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茶碗边缘,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孩子。”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我知道癸酉年东宫那场大火背后的肮脏交易,知道陛下对亲生骨肉的猜忌如毒,知道诸位皇子如何在龙椅下的阴影里相互倾轧撕咬……”
“我也知道,”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射离夜,“你本该死在那个夜里,像玄一样。”
玄!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
“玄……他真的……”离夜的声音有些发颤。
“死了。”穆老回答得冰冷而干脆,没有丝毫转圜,“死在萧执的亲卫手里,就在西市口,万箭穿心。罪名是……勾结前朝余孽,行刺皇子。”
离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瞬间冰凉。
虽然早有猜测,但被如此直接地证实,依旧让他难以承受。那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笑闹怒骂的同伴,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而下令的,很可能是……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为什么?”穆老嗤笑一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因为玄和你一样,都是不该活下来的‘已诛’之人!因为他查到了太多不该查的东西,触碰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
“他查到了什么?”离夜追问,心跳如鼓。
穆老 silent 地看着他,昏暗中,那双老眼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痛惜,有决然,还有一丝……孤注一掷。
“他查到了,‘幽瞳’的背后,远非简单的前朝余孽。”穆老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这夜色,“他查到了,那双隐藏在‘幽瞳’之后、搅动风云的眼睛,很可能就藏在如今的紫禁城内,藏在……那至高无上的九龙椅附近!”
离夜呼吸一窒!
九龙椅附近?!这意味着什么?!
“而他最后用命换来的情报,”穆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指向一个代号——”
“‘烛龙’。”
烛龙?!
离夜从未听过这个代号。
“烛龙是谁?”他急声问。
穆老却缓缓摇头:“不知道。玄未来得及传回更确切的消息便暴露了。这也是我在此等你的原因。”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离夜:“‘囚鸾’既已认你为主,血契已成。那条路,便只能由你走下去。找到‘烛龙’,揭开癸酉年的真相,或许……才能为东宫,为玄,为你自己,求一个真正的了断。”
离夜 silent 听着,只觉得肩头仿佛压上了千钧重担。真相如此残酷而危险,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您为何如此帮我?”离夜看着穆老,“又为何如此清楚这一切?”
穆老 silent 良久,才缓缓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因为当年将你从尸山血海里找出,秘密送往七皇子府的人……就是我。”
离夜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撞得身后桌椅哐当作响!
“是您?!为什么?!”
“为什么?”穆老仰起头,帽檐滑落些许,露出布满伤疤的额角,那双老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泪光与恨意交织的复杂光芒,“因为这是太子的遗命!是他用最后的气力,为我等这些苟延残喘的旧人,布下的最后一着棋!”
“他说……唯有将你送至猜忌最深、处境最险的七皇子身边,才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撬动这铁板一块的死局!”
离夜怔在原地,浑身冰冷,脑海中一片混乱。
太子的遗命?将他送到萧执身边,是一步棋?那萧执呢?他在这棋局中,又是什么?他知晓多少?
穆老缓缓站起身,拄着竹杖,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小心‘幽瞳’,更要小心……来自最高处的寒风。”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拄着竹杖,一步步融入门外的浓重夜色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离夜 silent 站在原地,茶肆内只剩下老掌柜绵长的鼾声。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破旧的幌子猎猎作响。
一场席卷帝国最高处的巨大风暴,已然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而他,正是被卷入风暴中心的那颗……棋子?还是……执棋人?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掌心的伤口已然凝结。
而前方的路,却布满了更加浓重的迷雾与杀机。
烛龙……
他默念着这个代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死去的太子,为了玄,也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