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日头早沉进远处的教学楼顶,可蒸腾了一整天的热浪还没歇气,裹着沥青路面的焦味在校园里滚。蝉声被烤得变了调,嗡嗡地粘在耳边,像被烈日拉长的琴弦,连风掠过香樟树冠,都带着股温热的潮气。
阮星尔抱着琴盒,脚步踩得飞快。迷彩裤被她随意卷到小腿肚,露出的脚踝晒得泛着健康的蜜色光泽,沾着的几点草屑随动作轻轻晃。琴盒里的小提琴裹着软布,却还是能隐约听见琴弦碰撞的轻响,和她胸腔里的心跳叠在一起,慌慌的,又带着点期待。
拐进建筑与规划学院那栋灰扑扑的老楼时,她没留神拐角的阴影,差点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鼻尖先碰到的是淡淡的汗味混着矿泉水的清冽,抬头就看见罗子嘉单手托着半人高的矿泉水箱,小臂肌肉线条绷得明显。他留着利落的寸头,额前碎发被汗打湿,贴在小麦色的额头上,一笑就露出两排白牙,晃得人眼晕——正是和季衔青一个班的那个出了名的“社交悍匪”。
“哟,这不是音乐系的小太阳吗?”罗子嘉稳稳托着箱子,另一只手还腾出空来朝她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在走廊里荡开,“也来我们建规楼蹭凉?302那间模型室的空调,制冷快得能冻住蝉鸣,就是位置紧张,要不要帮你占个座?保证是离空调口最近的‘黄金位’。”
“不用啦,我就随便蹭会儿冷气,等会儿还要练琴呢。”阮星尔赶紧往后退了半步,抱着琴盒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帽檐压得有点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可还是能看见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钻进衣领,最后停在锁骨处,被窗外斜斜照进来的夕阳镀上一层光,像一粒碎钻嵌在皮肤上。
两人正说着,楼梯转角又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林笙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尾随着脚步轻轻晃,手里拎着两杯冰美式,杯壁凝满了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她径直走到阮星尔面前,把其中一杯塞进她手里,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指尖传上来,激得阮星尔轻轻“嘶”了一声。
“练琴前先降降火,省得待会儿弓子一拉,琴弦都要被你烤得冒热气,直接拉成蒸汽火车。”林笙笑着调侃,伸手帮她把歪掉的帽檐正了正,指尖碰到她发烫的耳垂,又赶紧缩了回去,“看你这汗流的,再跑两步都要脱水了。”
阮星尔也笑,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最后一支藿香正气水递给林笙:“礼尚往来,你总待在空调房里,又老喝冰的,备着点,防中暑。”林笙接过去,顺手塞进帆布包侧袋,三人说说笑笑地往三楼走,脚步声、笑声混着矿泉水箱的轻响,把老楼的沉闷驱散了不少。
302模型室的门虚掩着,冷白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一道细细的雪线,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显眼。罗子嘉先放轻了脚步,探头往里面瞄了一眼,又夸张地压低声音,凑到阮星尔和林笙耳边:“瞧见没?雪岭大佬在里面呢,这会儿正画图纸,气场冷得能冻住空气,生人勿近啊。”说完还故意做了个“咔嚓”抹脖子的动作,表情严肃,眼神却藏着笑。
阮星尔被他逗得直笑,肩膀轻轻抖着,琴盒里的琴弦又跟着响了两声:“别闹了,人家在忙呢。”
罗子嘉推门的动作很轻,可门轴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下一秒,裹着淡淡薄荷味的冷空气就涌了出来,瞬间裹住三人,把外面的热浪隔绝在外。阮星尔下意识地往里面缩了缩脖子,目光先落在长桌前站着的人身上。
季衔青背对着门,白衬衫的袖口到小臂,冷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微光。他左手按在图纸上,右手握着铅笔,笔尖在纸上移动的速度不快,却每一笔都精准利落。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绷得紧,左眼尾那颗浅色的泪痣尤其显眼,像不小心落在冰面上的一颗冰渣,冷得很,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副班长许栀,建筑系出了名的“细节控”,黑长直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发梢修剪得整整齐齐。她戴一副金丝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建筑模型,手里拿着比例尺,一点一点量着屋顶的坡度,嘴里还念念有词:“曲率按0.618算才符合黄金比例,雪荷载得按五十年一遇的标准取值,不然北方的冬天一积雪,屋顶结构就危险了……”
阮星尔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抱着琴盒的手紧了紧,有点不敢往里走。
林笙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说:“进去呀,空调口就在你头顶上方,正好凉快。”阮星尔这才咬了咬唇,抱着琴盒贴着墙根溜了进去,找了个靠墙的矮塑料凳坐下。身上的T恤被冷气一吹,轻轻鼓了起来,像一朵被风撑开的小降落伞,晃晃悠悠的。
罗子嘉跟着进来,见许栀还在研究模型,就主动开口介绍:“栀姐,这两位是音乐系的阮星尔和林笙,来咱们这儿蹭会儿空调。”
许栀这才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阮星尔身上,先是扫过她怀里的琴盒,又停在她锁骨处那颗小小的痣上,随即礼貌地点了点头:“音乐系的?正好我们在做音乐厅的模型,待会儿能不能麻烦你拉一段小提琴?我们想测测这个房间的声场效果。”
阮星尔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拉得跑调就行。”
“跑调也没关系!”罗子嘉立刻在旁边起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屋里的人都听见,“就算跑调,那也是银河系最甜的跑调!”
季衔青自始至终没插话,手里的铅笔一直没停,直到罗子嘉起哄的声音落下,他才在图纸上轻轻点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让屋里的吵闹瞬间降了半度:“先画完主梁的结构图,测声场的事待会儿再说。”
阮星尔悄悄吐了吐舌头,把手里的冰美式贴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透过杯壁上凝结的雾气,她看向季衔青面前的图纸——一张白色的绘图纸上,一条流畅的弧线从纸心向外扩散,弧度柔和得像风吹起的雪被,顶端还嵌着一颗极小极亮的五角星,用银色的马克笔涂了色,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五角星旁边,还潦草地写着“09/26”和一个大写的“X”,字迹清隽,带着点疏离的劲儿。
罗子嘉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她旁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看到没?这是雪岭大佬的初稿。咱们系草可是出了名的‘极简主义’,画建筑图从来只画必要的结构,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建筑加‘彩蛋’呢。”
阮星尔眨了眨眼,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小声问:“那旁边的‘X’是谁啊?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罗子嘉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往她身上瞟了瞟:“谁知道呢?也许是某个把星星唱跑调的小行星吧。”
阮星尔的耳根瞬间热了起来,像被火烤了似的。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没听见,伸手打开琴盒,开始调弦。指尖碰到弦轴时,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还在微微发烫。A弦的音有点高,她咬着下唇,一点一点旋着弦轴,马尾辫从肩头滑下来,垂在胸前,栗色的发梢在冷白的灯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
季衔青的余光不经意间掠过她,笔尖微微顿了一下,墨色的线条在纸上多了一个极浅的断点。他没抬头,只是不着痕迹地调整了手里的铅笔,在图纸上把屋顶的坡度又降了2°,让那条雪线般的弧线变得更柔和了些。
许栀终于放下了比例尺,拿起桌上的激光测距仪,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比划了几下,随口问阮星尔:“同学,待会儿你拉《小星星》原版可以吗?旋律简单,频率稳定,方便我们测混响时间。”
阮星尔比了个OK的手势,把琴弓架在琴弦上,深吸了一口气。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跳出来,清亮、干净,像一粒雪粒滚进玻璃杯,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季衔青垂着眼,目光落在图纸上,手里的铅笔却跟着旋律轻轻敲着桌面,声音极轻,几乎细不可闻,却每一下都和琴弦的振动严丝合缝,像在为她伴奏。
罗子嘉悄悄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镜头对着长桌两端的两人。冷光灯下,少年低头画着雪线般的屋顶,笔尖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和琴弦的振动频率莫名契合;少女闭着眼睛,弓子在琴弦上滑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落在雪地上的星芒。两人隔着散落的图纸和未完成的模型,明明没什么互动,却像两部不同频率的电影,突然就在某个瞬间对上了帧,和谐得让人不忍打扰。
林笙靠在窗边,手里的冰美式已经喝了大半,杯壁的水珠滴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看着屋里的场景,嘴角忍不住轻轻弯起来,拿出手机给两人拍了张照,又赶紧关掉屏幕,怕打扰到这难得的安静。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房间里轻轻回荡。许栀立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声级计,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混响时间2.3秒,完全符合音乐厅的声学标准,完美。”
阮星尔把琴弓放下来,脸颊有点红,大概是练琴时太投入,也可能是屋里的冷气还没完全驱散她身上的热气。她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主要是你们这间屋子的结构好,再加上空调给力,不然我肯定拉不出这么好的效果。”
季衔青这才抬起头,目光穿过散落的图纸,落在她因冷气而微微泛粉的耳尖上,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很清晰:“屋顶的弧度,比例不太对,可以借你的节拍再调整一下。”
阮星尔愣了一下,“啊”了一声,没太懂他的意思——屋顶的弧度和她的节拍有什么关系?可看着季衔青认真的眼神,她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你画慢一点,我怕我跟不上你的速度。”
罗子嘉在旁边“啧”了一声,故意压低声音学舌:“画——慢——点——”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季衔青投过来的淡淡一瞥,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罗子嘉瞬间闭了嘴,还夸张地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惹得林笙在旁边偷偷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十点整。走廊里传来管理员的声音,提醒各间教室和模型室要熄灯了。许栀和罗子嘉赶紧收拾桌上的工具,比例尺、激光测距仪、马克笔被一一装进工具箱,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收拾好后二人先行离去。林笙把自己没喝的那杯冰美式塞到阮星尔手里,说自己去下面先上个厕所,然后在下面等她。阮星尔笑着应下,把琴盒关好,抱在怀里往外走。
转身的时候,手腕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她回头,就看见季衔青手里拿着一卷卷好的草图,纸筒细细的,裹着牛皮纸,看起来极轻,却带着他身上那种雪松混着铅笔屑的清冽味道。
“给你。”季衔青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碰到她的手腕时,还带着点凉意。
阮星尔有点懵,盯着那卷草图看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接过来:“给我的吗?那……谢谢你啊。”阮星尔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拒绝他。纸筒捏在手里,凉凉的,还能感觉到里面图纸的纹路。她打开一看,是音乐厅的草图,应该是他之前画的,每一根线条都很流畅。
“你的画技很好!”阮星尔朝他笑道。
季衔青看着她的笑容,手指慢慢攥紧,:“谢谢。”
走廊里的灯闪了两下,大概是要熄灯的预兆。罗子嘉的声音从门口远远传来:“雪岭!走啦,再不走管理员就要锁门了!”
季衔青“嗯”了一声,却没立刻动。他的目光落在阮星尔的脚上,停顿了两秒——她穿的那双白色运动鞋,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端垂在地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没等阮星尔反应过来,季衔青就弯下了腰。他的动作很轻,很利落,指尖极快地勾起那两根薄荷绿的鞋带,交叉、打结,最后绕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快得像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却又清晰地印在阮星尔的眼里。
阮星尔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她能看见季衔青垂下来的发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还能感觉到他指尖偶尔碰到她鞋面时的凉意。直到季衔青直起身,她才回过神来,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季衔青没看她,只是往后退了半步,留下一句极低的“晚安”,声音散在空气里,带着点凉意,却又莫名的温柔。说完,他就转身朝门口走去,白衬衫的衣角在灯光下轻轻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阮星尔抱着纸筒,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挪动脚步下楼。林笙在楼梯口等她,手里拿着手机照明,见她下来,笑着问:“怎么这么慢?脸怎么还红了?”
“有吗?”阮星尔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到林笙身边,两人并肩往宿舍走。
夜风吹过,终于吹散了白天的暑气,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很舒服。她怀里的纸筒轻轻晃着,末端不小心露出一点白色的纸角,上面画着一颗更小的星星,旁边还用极浅的铅笔写着两个字——“晚安”。
阮星尔把草图拿到林笙眼前,:“别说,那个季衔青人还挺好,送了我一张他画的草图。”
林笙听到这话,目光向她发射去,充满了玩笑的打量,:“星尔,他不会对你有意思吧?”,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会吧,你是不是想多了,可能是我跟他最后走,他刚好给我。”阮星尔看着天空上的星星,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好啦好啦,我们快回去,不然待会宿舍阿姨要我们两个睡外面。”
“行吧,那我们快走。我们那个阿姨啊,可是个倔脾气呢。”,林笙打趣道。
随即二人小跑起来。
阮星尔低头看着那两个字,梨涡悄悄陷了下去。她还是没懂季衔青那句“借你的节拍”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个“X”到底指什么,可她却觉得,手里的纸筒像一片刚落下来的雪,凉凉的,却又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